他凌厉地走着,沿路的诸多书店都未引起他重视,我踱着步子无奈地跟随。终于,在跋山涉水了许久之后,他有了主张,径自绕进了一个小弄堂。
茂密的洋槐树使本来就不大的弄堂显得格外黑黝黝、神秘兮兮,走进去,我不禁一阵战栗,停步在弄堂口抱怨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已在弄堂深处的何亦彬停下脚步,“怕就别跟来!”说着便钻进左侧的树丛,消失在巷子里。本着输什么都不输气质,丢什么都不丢个性的原则,我一个箭步冲向何亦彬消失的树丛,定睛一看,茂盛的洋槐树里藏着一幢残旧的小木楼,木头残旧得不那么刻意,正是岁月的痕迹。一块牌匾映入眼帘——阅来客满楼。
我走进去一探,书屋占地面积很小,高度也就三四米,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四壁墙是书架,从地面一直升入屋顶;通向阁楼的阶梯是书架,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此外,吧台是书架,梯子是书架,总之所有能做和不能做成书架的都已经是书架。
我隐约听见阁楼上何亦彬与老板娘的交谈声——
“自打看了这书,我们家那现世报成天就知道篮球,你看现在连个高中都没考上。气死我了!现在没了更好,你也别看了。”
他们在聊《灌篮高手》那书。
“阿姨,我也没考上,借读并没什么的。”何亦彬说,“亮亮还是不肯去学校吗?”
阿姨叹一口气:“阿彬,你知道的,这个现世报别的本事没有,脾气倒是比驴还犟。他昨天已经放话了,说什么宁可在职高里哭,也不在重点高中笑。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看他是诚心要逼我生癌。”
“阿姨,你别生气。我跟亮亮从小一起长大,我们都很要面子。他无非是怕借读被人看不起,刚开始我也有这个担忧,不过现在不会了,学校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我们班根本没人知道我是借读生。”
何亦彬是借读生?这虽然没什么可惊讶的,因为除了借读,你再也找不到理由去解释一个没有参加中考的小混混考上省重点高中这件事,不过听何亦彬亲口说出这一事实,我还是震惊了一番。于是我铁下心:日后绝不在“借读”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来挖苦他,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绝非君子所为。
我正准备上楼找何亦彬,一个声音打断了我:“你找谁?”
我转过头,一个红头发少年躺在墙角的懒人沙发上,心慵意懒地说着。
“啊——”我悚然一惊,“我找何亦彬。”
少年眯着眼,指了指阁楼,我抿嘴一笑以示谢意,他毫不在意,继续假寐状。他的相貌似曾相识,似乎在哪见过,但我不很确定,因为那次的记忆来自晚上,视线相当不好,我无从辨别。
阁楼的交谈继续着,“已经怄气怄了一个暑假了,你看这都开学这么久了,他还整天在我书店荡游,都快成隔壁邻里茶余饭后的笑柄了!你也帮我劝劝他。”
我缓缓登上楼梯,但琢磨着偷听别人的对话已经是不对了,又刚好听到了“家丑”,我又踮着脚尖下楼梯,视线很自然地落到角落的萎靡少年身上,估计他就是他们口中的亮亮吧。
“我们走吧!”何亦彬拿了本书走下来。
“这么快?我刚到!”我故意强调刚到,生怕他怀疑我偷听。他挑眉看我,没有说话,我心虚地瞄了一眼他手里的书,“不是买《灌篮高手》吗?”我问。
“都说了是绝版了,怎么可能有第二本?”他很不耐烦。
我抿嘴思考着怎么回他,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子扶着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阿彬,晚上叫你爸爸来打麻将啊!”
“陈阿姨——”何亦彬的嘴还张着,话被陈阿姨抢了去:“阿彬,这位是?”
“陈阿姨,你好!”我学着刘雯雯的口气——我知道大人都喜欢她那样的,“我叫陆羽,是何亦彬的同学。”说着,我看了看何亦彬,指望他能说点什么,省得我单枪匹马。然而他并没有配合的意思,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陆羽?”陈阿姨扶了扶眼镜,仔细探究我,“是唐代茶学专家的那个陆羽吗?”
我颔首,又看了看何亦彬,他依然面无表情。
“好名字!”陈阿姨再次扶了扶眼镜,“想必令尊是位爱茶人士。”
我发誓在陈阿姨开启“茶文化”这个话题之前,我对她印象极好。坦白说,我知道陆羽是唐代茶学专家,正是拜这班“文化人”所赐,在此之前,陆羽就是我自己——杭州某中学学生——什么茶学专家,与我何干?所以,一直以来,我最恨别人在听到我的名字之后,插播一段茶文化——放佛不这么做就会埋没他们的博学多才。因为他们的卖弄,我还特意质问陆大海,为什么给我起名陆羽,是不是因为茶圣的关系,他从前是否是个茶迷……不料陆大海一脸痴呆地反问我:“茶圣是谁?”
要知道这句话比骂我、打我更令我痛苦——起名字的是他,给我带来麻烦的也是他,可罪魁祸首自己都不知道解药在哪。于是我被逼无奈,只能暗自恶补《陆羽自传》、《茶经》等著作,为的只是不再在那些“文化人”面前丢脸——这该死的自尊心也是陆大海遗传给我的。不过好在,那些人也只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东郭先生,因为我只是粗读这些著作,便能得到他们的赞许,有时随便吟几句诗,竟能让他们哑口无言。果不其然,阅读的人是可怕的——这让我更加热爱阅读。
“爱茶人士不敢当!”我故弄玄虚,“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于是取名陆羽。”
“哦?”陈阿姨习惯性扶了扶眼镜,“看来令尊还是位知识青年!”
“夸奖了,夸奖了,不敢在阿姨您面前班门弄斧,”我说,“刚走进这‘阅来客满楼’,便想定是位文人骚客开的,刚刚见到陈阿姨,我更加确信了!”
“哦?”她再次习惯性扶了扶眼镜,“之前就知道我们‘阅来客满楼’?”
我双手抱拳:“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陈阿姨才是爱茶人士!”
“哈哈,”她终于没有扶起滑到鼻尖的眼镜,用肉眼直接打量着我,两眼中游离着火花,“阿彬,你们学校不愧是省重点,各个都是高材生,氛围一定不错!得让亮亮尽快去报道才行。”
何亦彬应了声,“我妈跟学校打过招呼了,他的座位一直空着呢!”何亦彬转向角落的萎靡少年,“亮亮,我等你!”
角落里,亮亮依旧闭目养神,如尸体般躺着——唯一不同的是,这是一具染着红头发的尸体。正在我这样想着而差点笑出来时,这具尸体突然动起来了,他甩甩右手,似乎是让我们快点离开的意思。何亦彬见状,立刻与陈阿姨道别,然后拉着我直往门外跨去。
“阿彬,带我跟你妈妈说声谢谢啊!”陈阿姨追出来,叮嘱道,“小陆,再来啊!”
我回头冲她笑了笑,“陈阿姨,再会!”
陈阿姨不住地向我招手,笑容可掬地说:“跟阿彬一起来啊——”
我再次回头冲她笑了笑,何亦彬拉着我火急火燎地走着,我突然停下脚步,“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陈阿姨还说着呢?”他终于停了下来,我甩掉他的手,“下流!随便拉女生手。”
“你的嘴我都亲过,拉个手算什么?”他说得不动声色。
“不要脸!我不许你再提这件事!”
“谁稀罕?”他冷哼,“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于是取名陆羽。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名字的出处!到底是谁不要脸?”他一脸蔑视。
“谁让那些人总爱装逼,整得自己跟茶圣很熟似得,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懂茶。”
“我看你刚刚聊得挺欢的。”说着,他故作深沉,径自往前走着。
我跟上去问他:“不是叫我赔你漫画吗?”
“不用了。”
“你这人翻脸比翻书快多了,刚刚明明就是你说的‘好啊’。”
“有人主动要求跟着我,何乐而不为?”他冷言冷语,“上次一只草狗跟着我走,我也没阻止啊!”
“那是因为你们是同类!”我咬牙切齿回击道。愤怒归愤怒,但我总算弄明白此“陪”非彼“赔”——看来他确实没有要我赔的意思。
“那今天你跟着我怎么解释?”何亦彬闻风而动,毫不留情。
见我无言以对,他放快脚步,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人群中。
他是个令人费解的人,或许是我对他一无所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