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庆兵永远记得十八年前,一个油菜花即将盛开、乍暖还寒的春日。记忆里那天风很大,刚刚睡惺忪的麦苗,在明媚的阳光下接连几天的沐浴后,变得蓬蓬勃勃,绿浪滚滚。风带着一股咸腥的味道,是从离栖乌镇三五里路远的曲江江面上过来的。
曲江产鳗苗。鳗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被当地老百姓誉为软黄金。鳗苗价格昂贵,但是为它们丧生的人也不少,许多渔民会迎着潮水过去抢捞,因为随潮水而来的鳗苗特别多。米庆兵的父母便是在那个东风很大的春日里,驾着一叶小舟冲向潮水,潮水过后,同去的几位渔民再也没有见到那叶小舟和舟上的夫妇。整整一个月,米庆兵每天都去江边,却除了滔滔江水,还是滔滔江水。
十七岁的米庆兵,于是未能重返他就读的栖乌中学的美术班,而是在熟人的介绍下走进了栖乌节日灯厂。
在节日灯厂里,米庆兵第一个认识的人便是杨筱丹。那时候杨筱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头过腰的长发,那头发从未焗过油,但有着焗过油的色泽和光亮,当它们被披散在肩上的时候,像一片黑森林,又如一挂黑色的绸缎般闪闪发亮。眉头通常是微微皱着的,眼睛很大,当她默默地看你一眼的时候,你的心里总会产生一丝丝疼痛的感觉,那眼神仿佛告诉你,此刻她正在默默忍受着某种无法言说的苦难,或者说是疼痛。她是米庆兵学徒工期间的师傅。最初那些日子里,只要有她在旁边,米庆兵总会紧张得连手边的工具都找不到。
渐渐地,当他能够在她的目光下从容地拿起工具干活,甚至动作比平常还要潇洒的时候,他还是不敢接触她那忧郁的目光,仔细端详她那双里面仿佛隐藏着很多东西的眼睛。只有当她转过身去时,他才会久久地凝视着她那挂黑色的绸缎。直到今天,他依然认为那是自己见到过的最漂亮的一头黑发。
但她很少跟米庆兵说话,也极少在别的同事面前吭声,傍晚下班时间一到,即匆匆收拾好工具回家。次日早上,上班铃声总在她跨进车间门口的那一刻响起,每天都非常准时,仿佛那铃声就跟她的脚步约好了似的。
有一天傍晚加班。才过了一个多小时,一个个子很矮、一只手朝后外翻着的老太婆闯进了车间里,“杨筱丹!杨筱丹!”地厉声叫着。杨筱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老太婆径直走到她面前责问道:“下班了怎么还不回家?是不是想跟男人一起鬼混?!”老太婆的粗暴令米庆兵目瞪口呆。幸好车间主任闻声赶来,满脸陪笑地解释说这几日厂里订单接得多,职工们按照正常时间上下班的话,活儿根本来不及做。老太婆才嘟嘟嚷嚷地走了,走时,还扭过头去朝杨筱丹剜了一眼。
米庆兵后来才听说她是杨筱丹的养母。杨筱丹被人遗弃在小镇附近的油菜地里时,身上还留着脐带,一床破旧的绒毯裹住了她跟猫咪差不多大的又脏又红的小身子。绒毯上面沾满了血污,几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瓣雪花般轻轻落在这个肮脏但起伏着呼吸的襁褓上。
许是自己也刚刚失去了父母,米庆兵对杨筱丹就一下子有些同病相怜了。不过对方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柔弱。
风流倜傥的供销科长是全厂公认的美男子,以前经常跑到封排车间里来跟大伙儿说说笑笑。那次说笑的话题也是他提出来的。他让众人猜猜杨筱丹的体重,有说九十多斤,也有说百把斤的,供销科长说:“我抱一下就知道了。”果真笑嘻嘻地将杨筱丹拦腰抱了起来。杨筱丹的脸一下子青了。“把我放下!”她厉声喝道,声音尖锐,仿佛车间里的窗玻璃都能切割、划碎。待双脚一着地,即抬手给了供销科长一个耳光,觉得还不够解恨,又挥了一巴掌过去。供销科长从此再未跨进封排车间一步,每次撞见杨筱丹,都会觉得很难堪。
又有一次在食堂里吃中饭,也是玩笑中,成品检验员脱口而出道:“婊子生小孩,生一个扔一个,那些没有小孩的人家捡到了还当宝贝!”坐在对面的杨筱丹随手拿起一碗刚打的红烧豆腐,朝他脸上泼去。红烧豆腐里酱油用得比较多,那张脸当时看起来颇为惨烈,所幸菜炒好后已搁了会儿。
这两件事后,同事们都不太敢跟杨筱丹说话,更不敢在她面前乱开玩笑。杨筱丹在厂里就变得更加孤独,但她似乎也更习惯于独来独往。有时候在人前经过,听到有人在说话,就拿眼角的余光扫一眼对方,又匆匆走人。
她最恨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妇人,凡是她们坐过的凳椅,总要抹了又抹,才肯坐上去。每次她和她们近距离呆过,哪怕只有片刻工夫,她也必会将外套脱下来,走到车间门口去一下一下地使劲儿抖半天,整个空旷的封排车间里的空气仿佛也受到了强烈的震荡,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相比之下,她对米庆兵还算是比较好的,尤其是知道他会画画后。有一次干完了活,却还未到下班时间,她换掉工作服,跟着米庆兵去了他的宿舍,让他给她作画。宿舍紧挨厂区,从封排车间过去很方便。她主动要求去他的宿舍里,是觉得他还只是个小孩,似乎还未到会跟许多****旺盛的男人一样强烈地渴望亲近或占有女人的年龄。然而十七岁的少年的心思,有时候比年长几岁的男子更为丰富和敏感。她显然不会听到他因她的主动要求所起的心跳声。
那天他所作的以她为原型的那幅素描,并未能使她满意,因为她觉得自己要比画中的人更好看,更有魅力,但她努力没有把心里的失望用语言表达出来,当然也没有违心地给予赞扬和感谢。画完画,从宿舍里出来时,天已近黑,米庆兵担心她养母又找过来骂。杨筱丹却很镇定,说老太婆今天出门了,也许这会儿还没有回来。
他送她出去。一开始也许只是想把她送到门外,然而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厂门口,她好象还没有要他止步的意思,他需要打发的时间也实在多,况且她家又近,便默默地跟了她一起走,仿佛也只是很随意地一起在街上散散步。就是在那次,米庆兵了解到杨筱丹家里是开旅馆的,她那个患有类风湿关节炎的养母除了经营着这家小小的旅馆外,还在旅馆门口摆了个烟摊。快到旅馆门口时,米庆兵终于止步,到底还是怕撞见她的养母。这个终身未育的老女人,当年从附近生产队的一位农民手里接过连脐带都还未剪断的杨筱丹时,认定这孩子是一个大姑娘逃生的。为了不让养女重蹈覆辙,从杨筱丹八岁那年嚷嚷着要穿裙子开始,老太婆就一直用一种高度警惕的目光盯着她。
这之后,中午去食堂里吃饭,两人经常走在一块儿。杨筱丹会把自己不喜欢吃的肥肉夹给米庆兵,在他吃完饭走向水槽边的时候,也会很随意地把自己的碗筷推给他一起去洗。有一回,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两张新开业的小镇文化中心舞厅的入场券,让米庆兵晚饭后跟随她一起去。米庆兵又担心她的养母,杨筱丹却嫌他罗嗦,“有什么好怕的?她越不让我那样,我就偏要那样,她能吃了我?看她还能再活上几年!”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里所流露出来的,不只是恨,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狠毒。
进了舞厅,令米庆兵意想不到的是杨筱丹的舞跳得非常好。她一听到音乐,就像鱼入了水里,她的腰肢变得异常灵活,她浑身的每一个部位、每一个关节甚至每一根头发,都充满了音乐和节奏感,她不再是米庆兵所熟悉的那个冰冷、高傲、多少有些刻板的她,而是风情万种,浑身洋溢着激情的美丽女郎。她那迷醉在节奏里的眉眼和一颦一笑,都激起一个涉世未深,然而又有着浪漫情怀的男孩心里一层层的涟漪,也让他觉得她应该生活在优雅里,而不适合整天跟一群戴着小小的金耳环,穿着自以为很好看却俗气万分的花衣服的中年妇女,一起在车间里操作封排车。
他傻傻地站在舞池边上,像凡夫俗子看着仙女翩然起舞一样看着她,看着她一下子征服在场所有的人,成为舞池里最引人注目的皇后。男人们都纷纷邀请她一起共舞,但是每一个邀请成功的男人都未能与她完整地跳上一曲,甚至连半支曲子都未到,她就毫不客气地示意对方松开搂住她腰肢的手,转而接受另一个男人的邀请。到了后来,她干脆理也不理剩下那些男人的邀请,径直走到米庆兵面前,笑吟吟地将细长的裸露着白皙的肌肤的胳膊伸给他。她让米庆兵那只显得有点僵硬的左手扶住自己的腰,又让他将异常笨拙的右手伸展开去,轻轻握住自己的手,然后嘴里“1、2、3,1、2、3”地哼着教他跳最简单的慢三。
他被她温柔地引导着,她的腰肢是那样的柔软,她的双眸是那样的明亮、深沉,而不再是充满忧郁,她充满笑意的嘴角是那么活泼,像是柔情绵绵,那一刻里,他心里忽然产生一丝奇妙的颤栗的感觉。终于,她也感觉到了他目光里的灼热,就那么一瞬间,她心里陡然涌起一阵厌恶和别扭,她一直把他当作小弟弟看的,觉得他无邪,而现在,她觉得他跟那些曾经死缠过她的那些男人一样无聊和令人厌恶。
她像对待前面那些和她共舞过的男人一样,毫不客气让米庆兵松手,然后转身离开了舞厅。
那天晚上是米庆兵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她一起出去玩。
两年后,杨筱丹与陶亮的同居事件在整个小镇闹得沸沸扬扬时,米庆兵也曾想如果不是因为西月,如果杨筱丹跟西月的性格能够接近些,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捉摸,那么也许今天,他的感情还是会吊在杨筱丹这棵树上。但是西月就在他渐渐开始在乎杨筱丹的时候,出现在他的世界,他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