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米庆兵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梦,每次梦醒,望见窗玻璃上面灰白色的光,都以为天已即将大亮,过后才慢慢地意识到是雪光映照在上面。
一直到天色真的大亮,雪花仍在疯狂而又无声地舞蹈着。窗外,几根电线上面的积雪已有数寸厚,刀仞般的陡峭笔直。偶有一两个人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从旅馆门口经过,他们都走得十分小心,因为积雪的厚度已经超过了他们脚上的套鞋鞋口的高度。
K氏集团的员工尽管昨天晚上就已经知道今天不可能再通任何公交车了,但是谁都仍然抱着一丝希望。他们早早地起了床,再一次地整理行李,街路上看不到任何机动车甚至一辆自行车的现实,又使他们心里的希望像火苗子一样渐渐微弱。
大雪期间,县公交公司暂时取消了所有的公交车班次。
梅子青已经用过早餐,正在换套鞋,他的脚跟他的身材一样小巧玲珑。下大雪,班车可以暂时取消,他在医院里的班,却仍不得不上。整整一个早上,米庆兵都没有听见他和杨筱丹说过一句话,即使是他帮她一起做早饭的时候。只有当他穿着套鞋走到雪地里,她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米庆兵决定出去走走。他撑了把伞,又跟厨师借了双套鞋。路上的积雪只在中间被踩出了一条尺把宽的污黑的小道。边上洁白的雪地里,偶尔还能依稀看到一些花花绿绿的炮仗纸屑、蜂巢似的焰火壳,显然是大清早又有人家在祭祀年菩萨。白茫茫的雪地里,只有街道旁边的那些人家的屋门口是黑乎乎的,似乎还微微地冒着热气,屋檐下面挂满了酱货和风鱼干。干冷的空气里,依然充满了过年的温馨和喜庆。
站在昔日的节日灯厂门口,望着那些已渐显破败的厂房,许多滋味都一齐涌上米庆兵的心头。事实上,他到T城的第二年,节日灯厂就已倒闭了。
他继续毫无目的地走着。也许还是可以去小镇东街尽头的那栋小楼里找她的,但找到了又能怎样呢?她大约早已跟那个外乡人陶亮结婚了;也许她已经不愿意再回首那些往事——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怀旧,尤其是当她跟自己更喜欢的人结了婚后;也许……也许她跟杨筱丹一样,这十多年里改变了许多,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她已变得跟这镇上的许多同龄少妇一样,开口闭口便是老公一个月赚多少钱,公婆、小姑、妯娌怎样怎样——他再也找不到他所熟悉的那个西月了,这才是最可怕的。
但他的脚步不听使唤。那两只脚仿佛有着异常灵敏的嗅觉,它们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依然熟悉那条通向西月家的弯弯曲曲的石板街道。记忆像一本书,被那卡嗤卡嗤的脚步声翻开了一页又一页。两辆自行车,西月骑着前面那一辆,他背着画夹紧紧跟在后面,石板街道高低不平,自行车兜里的颜料和画笔,也跟着一起一落地舞蹈。那必是某个阳光灿烂、温暖的午后,在一阵阵随风而来的油菜花香里,他们匆匆干完自己的活儿,一起偷偷地从厂里溜出来,去她家门前的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金色的海洋里写生。
有几次他和西月是在同一辆自行车上,他骑着西月的自行车,西月侧身坐在后面,一双手有意无意地搭在他腰间系皮带的地方,像是为了使身子能够坐得更稳一点。却于无人处,箍紧了他的腰,同时将身子紧紧地偎贴在他的背上。
那是多么幸福的一段时光啊,可惜他那时候的反应总是那样迟钝,总是当她期待着他同样热烈的回应时不知所措。
这条路也必定见证了他后来离开栖乌镇前的失魂落魄和疯狂。许多个夜晚,当他的自行车孤独地颠簸在一块块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时,只有月光凄凉地照着他……
他终于又来到了那栋小楼的窗口下,时隔十五年,他还清晰记得那房子的外墙、屋顶,以及窗帘的颜色。那是栋“┌”形的三层半高的小楼,位于小镇老街的最东端。
小楼门窗却都紧闭着,院子里的积雪完好无损,见不到任何一个痕迹。看起来,这栋曾经是小镇装修最豪华的民宅,似乎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曾经洁白的外墙钢砖已变得灰黑。
难道她和她的家人,也都早已离开了小镇?
他抖了抖伞面上的积雪,沮丧地转过身去,就在那一刻,他无比惊讶地发现,那片曾经是一望无际、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油菜地上,矗立着一排排平屋屋顶那么高的钢结构框架,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默然静立。他万万没有想到杨筱丹跟他说起过的K氏集团的花卉基地,会建在这里,这块十五年来他常常一闭上眼就会在脑海里出现的土地,他一直以为它是安全的,会永远悄悄地为他保留着。但是现在也已不存在了。
工地里鸦雀无声,只留守着三五名保安。米庆兵在和他们攀谈中得知,这里要建成号称全国最大的花卉生产基地,那些钢结构框架的四周及顶部,再装上玻璃,便是一个个完整的温室了,专门用来种养一些对温度要求比较高的高档花卉。这种花卉来自遥远的热带地区,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蒸汽的呵护,并且从一株幼苗开始,就必须一直呆在温室里,仿佛从前的那些大家闺秀,一直长到婷婷玉立的时候,才被打扮得漂漂亮亮,摆在花卉超市里标价出售。这些高档花卉盛开时,花朵一般都很饱满,色彩也很鲜艳,但大多没有芳香,也就是说没有花的气息。
这些没有香味的花卉,怎么能跟他记忆里的那片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海相比呢?
那时候每年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栖乌镇天天都跟过节一样。金灿灿的油菜花从镇子周围一直绵延到曲江江堤旁,数十平方公里的海涂上、蓝天白云之下,全是一片金色的海洋,吸引了无数从远方而来的游客。他们或扛着沉重的摄影机,或带着相机、画夹,像那些蜜蜂一样流连在这几十平方公里的花海里,迷失在这浓郁的油菜花香中。而那些蜂农,在油菜花盛开之前,就已带着他们的采蜜队伍来到这里搭建或修葺去年留下的草棚,早早地安营扎寨。
被无数油菜花簇拥包围着的栖乌镇,此时俨然成了这金色海洋中的一座小岛。那些从江面上过来的海风,不再咸腥,浓郁的油菜花香,掩盖了大自然散发出来的其它一切气味,和着嘤嘤嗡嗡的蜜蜂声,熏得所有来到这里的外乡人和镇上的居民都心旌摇荡、昏昏欲睡,他们常常大白天就敞开了门睡大觉,睡梦里的身子却是烦躁不安,充满了许多莫明其妙的期待。
于是对夜晚的小镇,在街头跟无数男男女女摩肩擦踵的时候,年轻人的心里也会充满期待和寻找。夜幕下,那金黄色映亮了小镇每一个角落,只是光芒变得柔和,不再灼灼逼人。所有在白天睡过觉的人们都出来了,那些小商贩、蜂农、卖狗皮膏药、杂耍,甚至乞讨的,也都出来了,形成热热闹闹的小镇夜市。灯光映照在临街的一条小河里,河面一漾一漾的,漾出万种风情与红火。
十多年前的栖乌镇和油菜花,对米庆兵来说简直就是整个世界。而现在,他难以想象失去了被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油菜花海所簇拥包围的栖乌镇,还会不会再是栖乌镇?
米庆兵回到旅馆里,杨筱丹正在削土豆皮,栖乌人都管叫土豆“洋芋艿”,以为是芋艿变种。“去哪里了?刚才厨师要用套鞋,在找你呢。”
“到K氏公司的花卉基地走了圈,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以后再也看不到油菜花了。”
“油菜花没有了,怕是,以后更不会再回到这镇上来了。”她压低了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谁更不会再回来了?”
杨筱丹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那些养蜂人家呗。不过这里的农民种油菜也真的没能种出多少钱来,人家一盆高档花卉就卖好几百呢。”
米庆兵说:“连花的气味都没有,连只蜜蜂都见不着,也能叫花么?”
杨筱丹说:“可就没见人用油菜花在屋里作摆设的。”
米庆兵不以为然道:“一开窗,就能看到外面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一直绵延到天边,屋里还需要用别的花摆设么?再好看的盆花,也没法跟那一眼望去没个尽头的油菜花海比!”
停了一停,米庆兵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西月——呃,程西月,她和她家人是不是都早已不在这镇上住了?”
杨筱丹又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晓得么,人家早就飞到城里去了,哪像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只会呆在这乡下小镇上没出息。”
“西月是跟陶亮结婚的么,他们现在好不好?”话一出口,米庆兵忽然又有些后悔,不用说陶亮也必定是杨筱丹内心深处一个永远的伤痛。
出乎意料的是,杨筱丹再次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幽幽道:“陶亮早就已经有老婆了,你不知道?”
“认识西月之前?”
“认识我之前。”
米庆兵盯着她脸上的表情,确认她并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那么……”他咽了口口水,有些艰难地问道,“他后来跟西月分手了?”
“他们两个人的事谁知道?我只听人说他失踪了,都已经十多年了。”她这次没有抬起头来看他,目光只是专注于手里的小刀和土豆。
“失踪了?去哪里了?”
“知道他去哪里了,还叫失踪吗?他老婆都找了他十多年了也没找着。谁知道他被人藏起来了,还是又泡上别的女人躲起来了。”
西月后来居然没有跟陶亮结婚!米庆兵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好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