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漫不经心地下着。雪花不像雨点,雨点永远是匆忙的,哪怕是细小如绣花针般,匆匆而来,直截了当。雪花却是慢性子,总不急着赶时间,飘飘忽忽,飘到哪,就停留在哪。它们偶尔也会试图从米庆兵居住着的那个房间的窗外闯进来,轻快地擦过那冰冷而又光洁的玻璃,像是有意造访他这个新来的房客。
隔壁房间里依然很吵,这些K氏企业的员工早已收拾好行李,单等明日一早直达省城的班车把他们带走。每个人都因为很快就可以回家跟亲人相聚了,异常兴奋和激动,期待中的分分秒秒都觉得难过,但总还得先熬至傍晚,再熬到明日一早。他们便又接着上午的牌局打下去。不光是打牌,还喝酒,不时地能听到空啤酒罐被哐啷啷地摔到走廊里的声音。所有的人都没有把那些正在不断飘舞下来的雪花放在眼里,总以为会像以往那样,雪花一着地即能融化。一直到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有人不经意地从一大堆纸牌中抬起头来,朝窗外一望,顿时傻了眼——灰蒙蒙的天空下面,已经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连一根根电线上面都积了几寸厚的雪!
在窗口站得久了,米庆兵越来越感觉到身上衣服的单薄。房间里有空调的,但开不起来,一问才知这空调只会制冷不能制热,在冬天,只是房间里的一个摆设。米庆兵坐进了被窝里,一闭眼,脑子里又是那栋小楼。小楼的一边是镇街,另一边则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海洋。西月房间里的窗帘若隐若现,存了十五年的记忆,那窗帘的颜色依然是淡蓝色的。这会儿小楼不再跟他远隔千山万水,如果栖乌镇是条船,那么它和他都在同一条船上,只不过它在船的最边上。他只要从安澜桥旅馆门口走出去,再步行四五百米,就可以抵达那里,也许一抬头就能看到那扇熟悉的窗,看到那个多年来一直像糖一样粘结在他记忆里,令他怎么甩怎么扔都消除不掉的身影。
但是真见了面又能怎么样?她还会是你十七岁时刚认识的西月?
米庆兵把脚上的被子又拉了些上来,一直拉到胸口。
傍晚,雪越下越大,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街道上已看不到一辆汽车,也不大能见到行人,偶有一两个骑车的人经过,也必是下了车,慢慢地推着走。小镇街头忽然出现一辆黑色的轿车,摇摇晃晃地朝旅馆这边开过来。驶近了,才看清是辆北京现代。正在餐厅里等着吃饭的房客们都目睹着内科医生梅子青和一个穿着深藏青色呢制大衣的高个子男人有说有笑地从车上下来,那高个子手里还端了箱蜜橘,他把箱子放在餐厅里,返回车上时,故意从正蹲在地上择韭菜的杨筱丹身边绕过,顺便弯下身去在她的腰肢上捏了一把。
“要死的,滚开!”
她笑骂着,用那只沾满了泥巴的手恶狠狠地打掉了对方的大手。
雪已经下厚了,没法走。梅子青站在走廊里使劲儿跺着脚,他的鞋子长度看起来跟杨筱丹的差不多,一只鞋面上沾着点儿泥星,他埋着头,用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
那条漆黑而又陡峭的楼梯通道又出现在米庆兵面前。他忍受着背上沉重的负荷,艰难地往上爬。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似乎一直都在这样爬着楼梯,无穷无尽的梯档一级连着一级,仿佛把他的一生都指向了无法预料的未来。他不敢停下来,似乎一停下来,就有马上被摔下去的可能……
怦!一记沉闷的声响把米庆兵从梦境里解脱出来,他还感觉到整幢房子似乎也被震了一震。那是房子屋顶上的积雪慢慢地滑落到屋檐口,越聚越多,终于承受不住了,便雪崩似地一齐塌下来。这个纠缠了米庆兵十多年的梦魇,也许是这两天过于劳累,才又重新出来折磨他。他摸了摸身上,胸口和手心、脚趾缝里全是汗,手脚却比刚才还要冰凉。
隔壁房间里已归于寂静,只隐隐传来电视机声。他想用热水泡下脚,热水瓶却已是空的了。
木楼梯的反应有些夸张,米庆兵走得蹑手蹑脚。离一楼还有半层楼梯时,只见一条高大的身影朝客厅门口匆匆走去,门开了一半,随即又被重新关上,只传来极轻微的钥匙转动的声音。那只简直跟蒲扇一样阔大的手,又出现在米庆兵眼前,那是在傍晚时分,它在老板娘杨筱丹腰肢处拧了把,随之招来杨筱丹暧昧放肆的笑骂声。
那个内科医生也许这会儿正睡得像一头猪。他想。
厨房里的热水瓶也都是空的。隔壁房间里的灯亮了,杨筱丹穿着棉睡衣从卧室里出来。她过肩的长发并未像米庆兵所想象的那么蓬乱,甚至还扎着牛筋。
米庆兵嘟哝道:“怎么开水都没啦?”
“我房间里还有两瓶。”
她把房间门又开大了些,示意米庆兵自己进去拿热水瓶。米庆兵站在没有那里没有动,都已经过了零点,他觉得不方便。
“装什么装?!”她笑着使劲儿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踉跄,就进了那房间里。果然如他所料,她和内科医生是分居的,那个可怜的瘦小的梅子青,显然是退让到那个窄小的楼梯间里去了。她的床明显比楼梯间里的那张要宽,这自然是需要的,单是那个高个子男人就几乎要比梅子青宽大一倍。
空气里似乎还散发着一股****的气味,这个****的女人!
她也许还觉得不够,像个胃口极好的人感觉还未吃饱。他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又觉得不可思议,当年那么清高那么泼辣,厂里的男孩子们碰都不敢碰她一下的杨筱丹,怎么就变成今日这样了呢?难道真是生活改变了她?他想溜走,可是两只脚不是很听使唤,是不是还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和期待?
她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下,随即鼻腔里哼出了一声,“别以为离开了你们这些臭男人我就活不了啦!你睡不好,我也睡不着,只是想跟你坐在一起聊聊天,谁想到要跟你干那事儿了?”被她这么一说,米庆兵的脸就更烫了,还想辩解:“呃,老板娘……”
“我叫杨筱丹!”那双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别以为你装作不认得我的样子,我就也果真不认得了你!当年你换下开裆裤跑到节日灯厂来,是谁手把手地教你操作机器?还有谁在全厂那么多人当中,第一个免费给你做模特儿的?”
她是在做晚饭的时候,才突然记起了他的名字。
他苦笑了下,“怎么能忘了才貌双全的筱丹师傅,我是怕你不愿意认我这个落魄潦倒的徒弟……”
“你落魄潦倒?吓,骗得了我?你不是个画家么?我们干死干活干一辈子,还没有你的一幅画值钱!”
“我哪有这么大的名气呀,怕是连个‘家’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算是个画匠而已。”
电话突然响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趁杨筱丹接听电话的那当儿,米庆兵溜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泡过脚,却还是睡不着。傍晚梅子青给的几片安眠药就放在枕头下面,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轻易服用的。
这趟回来,他公开的目的是打算把户口迁到T城去的。他已有了在T城成家,结束一个人孤独生活的打算。然而T城的女孩子大多不愿意嫁给一个没有本地户口的外乡人的,户口是一个人的根,根不在,人就跟浮萍一样漂来漂去,难以给人安全感。但事实上又不完全是这么回事,他下了很大的决心,在单位里正式放年假之前,又请了创作假,回到这已经离别了十多年的栖乌镇,其实更多的,还是因为惦念着那些盛放在记忆深处的油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