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筱丹坐在旅馆门口择韭菜。她已经吃不消蹲了,肚子越来越大。女人的肚子大起来,本来是怀胎的迹象,而她怀的,却是脂肪。不过她已经不在乎了。日子对于她来说,像书页一样,一页一页地翻着,每一页都大同小异。
只是心里隐隐还是有些期待的。每次旅馆里新来了客人,在确认对方的面容之前的霎那间,都会给她带来些许希望和振奋,虽然随即,这希望和振奋,又会像电焊时迸溅出来的一颗小小的火星,还来不及散发热量就熄灭了。现在都农历年底了,旅馆里已鲜有新客人登门,只住着十来位常住客,都是K氏下属的栖乌花卉基地的员工,这两天也快放春假回去了。但今天大清早就来了客人。这人已经走到她跟前了,她才发现自己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着黑色棉皮鞋的男人的脚。
“老板娘——”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毫无别的旅馆老板娘所具有的招牌式经典笑容。不想笑就不笑,她在这方面决不会勉强自己。只是忽然觉得这人脸上的眉眼五官似曾相识,却又不愿过多地去回忆,特别不愿触及十来年前和小镇节日灯厂有关的那些记忆。
“要开房间?”
她一边问,一边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的水池边洗了下手。
杨筱丹一只手拎着个不锈钢外壳的热水瓶,另一只手叮铃当郎地拿了串钥匙。楼梯陡窄,米庆兵只能拎着那只沉重的拉杆箱,默默地跟随在她后面。她胖了许多,这使他刚才站在她面前时差点没能认出来。但是她的双眼还是那么大,眼里像是永远盛满了忧伤。他记得她的交谊舞跳得非常好,一跳起舞来,气质就特别高贵优雅。他还记得她的养母,那个曾经摆过烟摊,一只手像鸭掌一样永远朝外翻着的老太婆。
他刚才叫了她一声老板娘,以为她也能随即认出自己来,当年,初出茅庐的他刚进节日灯厂时,她还是他的师傅。但她只是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压根就不认识他,这使他不由得怀疑自己这十多年来外貌是否改变了许多?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装作不认识而已。跟她同事时,他就知道这人言行举止跟一般的女孩不一样,也不大喜欢理睬人,背地里,同事们都说她太高傲,瞧不起人。
安澜桥旅馆共有三层,杨筱丹和她丈夫住在一楼,二楼、三楼都是客房,总共也就十多个房间,跟她养母在世时差不多。只不过后来又装修过两次,改善了一下房间里的卫生设施。爬到三楼,杨筱丹在离楼梯口最近的一个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亮出手里的钥匙。房间里光线很暗,有一股阴湿湿的潮气。米庆兵放下行李,把窗稍稍打开了一点,一股腥冷的风扑面而来,使他冷不丁倒吸了一口凉气。窗口下面是一条弄堂,弄堂两边的墙上长满了青苔,青苔在冬天****结成薄薄的一片片,依着那一堵堵颜色斑驳、愈来愈显低矮的石灰墙,仿佛抹在乡下小孩脏脸上的泥巴。铺着一块块青石板的窄窄的街道上,撒落着花花绿绿的炮仗纸屑,风从弄堂的另一端灌进来,这些纸屑索索地在地上打着滚,满街奔跑着。
我又回来了。米庆兵站在窗口,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句,像是对自己,又像在对另一个人。
隔壁房间里很吵,时不时传来好几个人的嚷嚷声。“在打牌,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了,得过完年再回来。越是过年,我这边就越是冷清。”杨筱丹一边说,一边打开一个被套,将一床棉胎塞进去,然后拎住一边的两个角,使劲儿抖几下,棉胎和被套便妥贴了。
“有没有办法替我搞几片安眠药?”
她扭过头来警惕地看着他。
“我怕出来晚上睡不好,”他解释道,“我睡觉要认床的。”
“哦。”她脸上的表情松了下来,“我也经常是,不过我已经有一阵子不吃安眠药了,会上瘾的。这药现在药店里不让卖了。梅医生中午回来吃饭的,你记着跟他说一声,让他给你开一点回来。”
中午十一点半,栖乌卫生院内科医生梅子青准时回到旅馆里。这是一个个子不高,但长相非常精致的男人,有着母羊般湿润的双眼,那眼眸凝望着你的时候,又似乎总带着点儿羞涩。他的眉毛很浓,但不粗,最精致处莫过于那鼻梁,细细的,又高得恰到好处,仿佛是按照最理想的尺寸精制而成的。白净的脸庞衬得他的唇色更加鲜红,即使是刚刚从外面进来,鼻子被冻得微微有点发红,还是那么鲜艳,那么红。他穿着一件浅色的羽绒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面落着几朵雪花,像是故意要跟他的整洁开开玩笑。
他帮杨筱丹开饭,招呼房客们下楼用餐。饭开了两桌,其中一桌坐满了一群说普通话的外乡人,他们穿着同一款式、颜色的衣服,衣服上面都有一个醒目的红色方块标志,米庆兵认得那是K氏的公司徽标。K氏总部在省城,是一家全国闻名的大公司,旗下有家农业公司,据说一年前在栖乌镇找了块地,眼下正在筹建花卉基地,以专门培育高档温室花卉。
米庆兵吃完饭时,梅子青才喝了点红酒,但他也随即放下了筷子,用那对湿漉漉的眼眸望了米庆兵一眼,询问晚上睡不好觉,想要用安眠药的,是不是他?米庆兵有些尴尬,但还是很快点了下头。梅子青便把他带到楼梯下面的一个房间里。房间屋顶离米庆兵的头顶,大概也就半尺左右的距离,里面勉强挤下了一张米把宽的小床,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些最常用的诊疗仪器和药物。他给他切脉,那手比米庆兵的小许多,白净、光滑,指头细长,若不是手背上那几根突起的粗壮的血经,谁都会觉得这是双女人的手。米庆兵知道医生是入赘到杨家的,只是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杨筱丹十多年前的那段风流史,那个外乡人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睡大了少女杨筱丹的肚子,这在当年的小镇上,可都是被传得沸沸扬扬的。
把完脉,医生又捏着个听诊器从米庆兵的衣服底下伸进去,只隔了层内衣,听诊器在胸口轻轻地移来移去。米庆兵有些怕痒,又总感觉怪怪的,说不清是难为情还是怎么的,咳了一声。医生慢慢地撤离了那只手和听诊器。
“从事什么工作的?”
“在T城,一家扇厂里画扇面画,混口饭吃。”
“扇厂画师?
“不太专业,只是骗骗外行人。”
“呵,谦虚了。你是T城人?”
“我在T城工作,老家也是这儿的,但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了,我也十多年没有回来了。”
“第一次失眠,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米庆兵想了想,“不是很记得清了,大概十五年前,也许更早。只记得那年刚好是油菜花开的时节,接连有好些日子的夜晚,一直到天亮,我都睡不着觉,白天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但一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又格外清晰。这样大概持续了十来天,终于有一天中午我在油菜地里走,觉得浑身特别的燥热难受,脱掉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还是觉得热,觉得难受,跑到沟渠边去喝水,喝着喝着,就看见无数油菜花都在我眼前旋转,耳朵里全是那蜜蜂嗡嗡的声音,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蜂农们居住的草棚里。不知道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只见外面油菜地里,花瓣都已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那些养蜂的也都差不多走光了。”
“这之后有没有复发过?”
“后来我就离开栖乌,去了T城。在T城的这十多年里,偶尔也会有失眠的时候,但顶多只是持续一两个夜晚而已,都没有像第一次那么严重。”
“我得去医院上班了。”梅子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道,“你要的药我傍晚给你带回来,你十五年前的那次发病,我想可能是受了什么比较大的刺激。”
刺激?米庆兵眼前又出现了刚才在小镇公交车站见到的那个背影。
西月。唤着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心里又轻轻疼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