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应龙见夏慕不冷不热,心中也知道这是一趟浑水,只得又求了一次:“还请伯爷早些上折才好!”
“那你为何不给皇上上折?”夏慕瞧了一眼邹应龙,端起热茶抿了一嘴。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听愚职罗唣?”
“那你找我作甚?”夏慕一听心中也来了气,暗骂这王八羔子,谁都知道皇帝老子正在气头,你们这帮小的不敢上去捅马蜂窝,难道我这个大的就敢?
“愚职请求大人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邹应龙只得硬着头皮再三请求。
夏慕按捺心中脾气,摇摇头,搪塞道:“你方才已说过,皇上正在盛怒之中,更何况上书我也有份,此情之下,我又哪能劝说皇上。”
邹应龙知道夏慕死里逃生,这会子是万万不肯施以援手,但目下情势,惟有他的话才可使皇上回心转意,为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
“伯爷,皇上的盛怒,是因上书弹劾之事引起,此事因伯爷而爆发,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想杨继盛得救,惟有伯爷出面。我听说严世番已经暗中走动,要弄死杨继盛,这会子满朝文宰全都囊括,也只有伯爷了,伯爷又是圣上女婿,圣上又如此疼爱安宁公主,以伯爷跟公主的夫妻情分,请公主出面,这事还有余地!”
夏慕心中自知这里面的猫腻,杨继盛触怒龙颜并不是因为他弹劾严嵩,而是他劝诫皇帝信道,当今皇帝崇道已经入魔了,这等于是摸老虎的屁股,现在若是自己帮着上书求情,搞不好也跟着摸了老虎屁股,这打挨了一次就可以,在挨第二次,怕是就算有安宁这情分在,命也保不住了。
想着立即回道:“赎罪?我万万不能出面!”
“为何?”
“这是皇上御极以来第四次亲自御政动用威权,前三次,包括在下叔祖夏言那次,哪一次不比现在的威势大,涉及人数广,但死的死,贬的贬,现在若是顶着圣上这股怒火求情,保不得杨继盛死得更快……我跟椒山的交情,不比跟你的差,要不然我也不能冒死上书。”
邹应龙瞧着夏慕冷峻的神情,顿觉灰心,但拯救同科的责任感让他不敢放弃,只得再一次劝道:
“伯爷,有一句话愚职不能不说,但说出来,恐会引起伯爷的震怒。”
“你说吧。”夏慕大口灌了杯茶,借以平息心头的烦躁。邹应龙也呷了一口茶,缓缓言道:
“伯爷,受廷杖的虽然是伯爷跟杨继盛两人,但为之痛心的,将是天下所有的读书人!请伯爷三思!”
夏慕听罢一愣,旋即问道:“难道士林那帮读书人,现会子也要闹腾起来?”
“眼下过了冬,开春之际,就是京考之日,届时全国数万读书人齐聚四九城,愚职还听说伯爷也要参加这次的京考,若是伯爷能在这个时候上书,为杨继盛请命,那伯爷在士林的名声,将无人能及!到时候伯爷登高一呼,士子从者云集,这股力量不可小觑,望伯爷三思啊!……可若是相反……”邹应龙瞧了一眼夏慕,意思已经很明了,不再继续说下去。
“呵呵!”夏慕听罢一笑,眼中露出一丝杀意,“你这是在威胁我啊?倘若我上书求情,必当赢得好名声,若我不上书,是不是要被读书人骂死?”
邹应龙脸色腾地红了,讪讪一笑,言道:“利弊权衡,伯爷想想,应龙为今之际,求不得别人,就连老师也无能为力,毕竟严党势大,我等徐党之人,已经绝望,唯有伯爷一人了!”
“你先回去,人我是一定会救,但不是这个救法,你让他们都给我安安分分的,不要惹出乱子来!”
邹应龙闻言眼中尽是失望,却也急忙道谢,又见天色更晚,便告辞离去,但是心中却是有了计较。
只见他夜里归了家,自己写了一份折子,要第二天递进宫中去,说不得也要为杨继盛出一份力。
因为那天杖刑,他也是极早赶到端门外守候的,眼见这抢救的场面,感到五内俱焚。他是前年秋闱大典中刚刚得中的新科进士,穿上补服才不到一年时间,分配到刑部观政,做了一个小小御史,不知道这其中道道,以为夏慕不上折子是要见死不救,又哪里知道夏慕心中的计较。
等到邹应龙走后,夏慕心中一直不安,叫来了罗克敌,调出了邹应龙的官抵,只见他考中进士前,在老家江西省吉水县就很有文名,他的老师胡直是嘉靖年间进士,师承王阳明心学,亦是海内闻名的硕儒。
只是这邹应龙后来秉承老师衣钵,倡和衷济世无为治国之说,因此对严嵩施行的吏治与财政大为不满。后来又拜了徐阶为师,但因是新科进士,人微言轻,没有多少人理会他,就连同在刑部的同科,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凑热闹的热血青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这个家伙,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让他碰碰壁也好!”夏慕合上了官抵,朝着罗克敌一笑,“明天通知守门的锦衣卫,这邹应龙要是进去上折子,只须问是什么折子,不需看,只管让他进去。”
罗克敌一笑:“哥是要给他一个教训!”
“吃一堑长一智,邹应龙还太年轻!”
话说当晚,邹应龙心中想着夏慕的话,越发愤懑,几乎没有认真思虑,就连夜赶写出一份抗疏,准备在第二天廷杖之后,再次呈给皇上。
第二天一早,邹应龙穿戴整齐,抬脚向端门走去,守门的兵士把他拦住不准通行,他晃了晃手中的折子,说道:“刑部有急折,差我送呈皇上。”
锦衣卫士兵早就得到了夏慕指令,这会子,听闻再也不敢阻拦,遂放过了他。
此时的皇极门广场,已是空空荡荡,一些兵士正在打扫清洗地上的血迹,那两块毡旁,积血摊摊,碎肉离离。
邹应龙走到跟前,对着地上的血迹伫立良久,这时,一位内宫兵士上来干涉,要他赶紧离开,他这才噙着两泡热泪踱到左掖门下。
“你要干什么?”左掖门守值禁军急忙拦住他,问道。
邹应龙急忙回道:“刑部递折。”
听说递折,门内太监便转出身来,问道:“是何折子?”
邹应龙闻言留了个心眼,怕直说是关于杨继盛的折子,太监不敢送呈,便撒了一个谎,回道:“关于冬季决囚事,刑部请示皇上。”
小太监也不敢深问,接过折子回到门内。
此时,嘉靖皇帝正在西暖阁之中陪着安宁,那安宁公主哭了好一泣才罢休,嘉靖皇帝心中恨不得刮了夏慕的皮,但因自己女儿爱他甚深,也是恨铁不成钢。
这会子,黄锦进来,说来者是前年的新科进士刑部观政邹应龙,嘉靖不知这邹应龙是谁,狐疑地问:“刑部怎么会派一名观政前来递折?快念一念,看这道折子说些什么?”
黄锦忙展开折子,刚看了《再谏杨继盛上书弹劾疏》的题签,脸色就勃然大变。
“怎么了?”嘉靖皇帝神情一冷,问道。
“又是一道针对杨继盛跟伯爷上书弹劾被廷杖的抗疏。”黄锦小心回答。
“不知死活的奴才!”嘉靖皇帝阴沉着脸说了一个字,“念!”
黄锦忙呷一口茶润润嗓子,刚念了一句“为宁远伯夏慕协同杨继盛上书弹劾遭廷杖,臣刑部观政邹应龙再次抗疏谏日”,便停了下来,他觑了觑嘉靖的表情,见没有任何表示,才继续念了下去:
“陛下以严嵩父子利社稷耶?严家父子才虽可为,学术则偏,献媚皇帝,贪污军饷。擅权专权,当今朝廷,只知严嵩而不知陛下,大臣持禄苟用,小臣畏罪缄口,若今日有敢言者,则明日必遭杖徙……”
“放肆!”听到这里,嘉靖皇帝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一个刑部观政,居然敢妄议朝政.来人!”
“老奴在!”门外候着的冯保赶紧欠身回答。
“传旨锦衣卫,赶快把邹应龙抓住,不要让他跑了。”
“是。”冯保答应,吩咐身边长随。赶紧下楼传旨。
“再接着念!”嘉靖皇帝冷哼一声,瞧着那折子,对着黄锦令道。
黄锦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点点头,又遵旨念了下去:
臣伏读敕谕:‘一国之根基者,天子也,如今天下四海,外有强虏犯国,内有奸臣擅权,我等忠义之臣,冒死上书,却惨遭陛下廷杖,岂不叫天下读书人心寒,望陛下三思而后行,量天下士林之拳拳爱国之心,赦杨继盛之罪……
“不要再读了,”嘉靖皇帝已是气得嘴唇发乌,他死死抓住椅翅,咬着牙说,“这个邹应龙,变了法的说朕昏庸,朕恨不得杀了他。”
黄锦担心嘉靖一时冲动真的下旨杀人,那样势必引起不稳的朝局再次大乱,便赶紧跪下奏道:“万岁爷,杀人万万不可。”
“为何?”
黄锦担心一时讲不清理由反而会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便说了个旁人意想不到的理由:
“这邹应龙眼见杨继盛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敢冒险上折,可见他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
“哼!”
“万岁爷若下旨杀他,是成全了他。为抗谏而死,天下士林就会把他邹应龙当做英雄,这就是邹应龙想要得到的荣誉。”
“嗬,以死换名,天下还有这样的傻子不成!”嘉靖皇帝又瞧了瞧手中邹应龙的折子,问道,“这邹应龙昨天去了何地?”
黄锦瞧了一眼一旁卧着的安宁公主,小心翼翼答道:“宁……宁远伯府。”
“又是夏慕这小子?”嘉靖一听,看了一眼泪眼汪汪的安宁,狠狠地说:“你将朕的话传给各衙门,之后,有谁再敢反对朕的旨意,杀无赦!”
邹应龙被打了三十大板,半死不活的抬出了皇极门,心中更是不忿。
但却不知这下手已经是轻了许多,夏慕暗中让罗克敌通知锦衣卫的,照顾一些,不然以邹应龙瘦弱的身板,保不得已经去了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