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浅草隐飞红,残月挂疏桐。
陈府,上书匾额“东厂提督大太监府”
罗克敌瞧着四周没人,便叩响了府门。
不多时,只听府门内传来陈府老管家的声音:“谁啊,这么晚了?”
罗克敌将纸条塞入府门隙中,对着里面说了句:“这是给你家爷的。”说完调头就往大街北走。
老管家拾起纸条,昏花的眼睛向着大街看去,只隐隐看见了一个似乎穿着锦衣卫衣服的人背影,便将纸条急忙送到陈洪房中去。
“爷,锦衣卫……锦衣卫送来的!”
陈洪此时尚未入睡,正想着将杨继盛如何裁定,是杀是留,这会子听见老管家的喊声,急忙走出外屋,只见老管家低过一张纸条,不由得问:“这是……”
“是一个陌生人送来的,没看清脸,不过看衣服好像是锦衣卫。”
陈洪点了点头,低头一看纸条上龙飞凤舞的笔迹,顿时心中一阵狂跳,他太熟悉这个人名了,更熟悉诗中这纸条潜藏的危险!
“服部平次!”陈洪想着自己唯一的侄子曾经是卖过这帮倭奴粮食,又见这纸条是锦衣卫送来的,不由得大喊了一声,竟手拿笺纸,奔出了书房,跑到大门前。
他抬眼看看胡同口,行人寥寥。几个守值的军士,像泥塑的金刚一样站在大门两侧,他回身问站在门厅前的东厂番子问起来:
“这信你们看清是谁给的?”
“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
“是,看上去像锦衣卫千户罗克敌。”
“人呢?”
“留下信就走了。”
“快去把他追回来。”
“是。”
守门厂番嘴上答应着,脚下却慢吞吞的。陈洪气急一跺脚,吼道:“没他娘的吃饭,快点!”
番子一惊,再不敢怠慢,飞也似地朝胡同口跑去了。陈洪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意识到站在门口不妥,复又怏怏地蹙回书房。
过了一会儿,番子满脸大汗跑来禀报,说是找不见那送信的人儿了。
“你敢断定是锦衣卫千户罗克敌?”陈洪绷紧了脸问。
“千真万确。”
“什么模样?”
“瘦巴巴的,看上去滑了溜湫。”
“知道了,去吧。”
番子离开后,陈洪又把那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算是捏在了夏慕手中,不由得大发雷霆,眼色阴沉的看向了老管家,问道:“那个不孝子现在何处?”
“侄少爷,侄少爷在房中……”老管家一听两腿大颤,那小子今晚可是将帘子胡同的姑娘带回了三四个,这间说不定正快活呢。
陈洪气冲冲的向着陈少升的房间走去,还没等到,就听见房中传来女人的嘻嘻叫声,顿时怒不可遏,一脚就将房门踹翻。
只见那陈少升这会子正光着身子趴在女人肚皮上,才要一个老汉推车,却让自己亲娘舅子一吓,顿时方才还刚硬如铁的小伙子,顿时吓的跟见了猫的疲软耗子一般。
陈洪气得脸发青,上去狠狠抽了这个不长进的两耳刮子,吓的陈少升猛地跪在了地上求饶。
陈洪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恨他不争气,骂道:“你个小王八犊子,我正八经的给你娶媳妇,你不知道好好过日子,整天在外面拈花惹草,竟将这些不三不四的货色带到家里玩乐,害得自己有了孕的婆娘上吊死了,现在又来害老子,你死也要让我跟你去陪葬是也不是!”
陈洪的大吼直接就把陈少升吓懵了,只是哆嗦着不敢说话,不知道这爷今晚上又什么地方不顺气,那他自己来撒气。
陈洪双眼血红,瞧着床上赤身裸体的女子们,对着一旁东厂番子冷冷道:“都给我杀了!”
“舅啊!”陈少升一听八魂去了六魂,那些女子更是鬼哭狼嚎。
陈洪心中气性不消,深吸了口,又瞧了一眼手中的纸条,忙对着老管家说道:“备上上好的大补礼品,先拿了帖子送去宁远伯府,就说我明天亲自登门拜访!”
老管家忙应了声,朝着宁远伯府去了。
第二天,正午一早,陈洪就收拾整齐,向着宁远伯府去,却被告知夏慕不在府中,去了北镇抚司。
顿时陈洪的脸色更白了,知道这是夏慕的下马威,被人捏着命根子,心惊胆战,就怕这夏慕万一进宫,将他侄子的事添油加醋的抖出来,那他就“万事大吉”。前个老皇帝杀威的场面儿,他不是没看到,这会子谁不小心翼翼,免得自己撞上了抢筒子。
北镇抚司。
夏慕一早就跟徐阶来了这里,这件事情还给让朱希忠手下留情,看看能不能将杨继盛从东厂弄到锦衣卫牢中。
客厅之中,朱希忠瞧着伤还没好的夏慕,又瞧了瞧唉声叹气的徐阶,静默着喝了口茶,也不说话。
徐阶斟酌再三,看着面不改色的朱希忠,只得放下辅臣的架子,说道:“老兄应当知道,此事不宜牵涉过广,望三思而行。”
朱希忠看着徐阶,沉默不语。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不愿表态,也不能表态。
徐阶见朱希忠态度如此,只得硬着头皮又提出了另一个要求:“那个人还望老兄多加保全。”
听到这句话,朱希忠知道徐阶是什么意思,只得摇了摇头,开口拒绝:“此人之事上通天子,非我所能为。”
夏慕知道杨继盛这件事情已经通天,朱希忠是罩不住的。徐阶也只能叹气:“那孩子脾气倔强,我这个老师就请老兄多加留意些,让他少受些苦吃。”
朱希忠瞧了一眼夏慕,看在夏慕情分上,这才点了点头。
徐阶见此,这便站起要走,夏慕急忙送出府外,到了门口,徐阶回头望了一眼北镇抚司,对着夏慕低声说道:“陈洪虽是皇帝的眼睛,但是朱希忠毕竟是皇亲国戚,开国功臣的朱能的后代,整个大明朝成国公跟魏国公是圣恩不衰的两大公爷,严世番要想在狱中处死椒山,单靠陈洪是遮不住天的,这事他必来求朱希忠,你加紧探探口风,别让严世番钻了空子!”
“老师放心!”夏慕点了点头,这才送着徐阶上了轿子。
等他回到客厅,朱希忠朝他一笑:“你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昨个听说安宁公主在宫中又求了圣上一夜,这才免除了你的责罚。”
夏慕一笑,却又叹了口气:“大人应当知道,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椒山虽说这次鲁莽了一些,但是为了自‘大礼仪’被打断的士子脊梁,他做的没有错。”
话音才落,锦衣卫便来禀告,说严世番亲自登门拜访。
夏慕跟朱希忠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
夏慕又见朱希忠朝自己用了眼色,便起身藏在屏风之后躲着。
不多时,只听屋外一声大笑,挺着大肚子,肥头大耳的“独眼军师”严世番,就走了进来,态度却比徐阶跋扈了许多。
朱希忠心中虽有不喜,脸上却堆着笑意,迎了上去。
两人寒暄一番,严世番便露出了毒牙,意欲将杨继盛跟裕王处死。朱希忠听着心中发寒,表面却不断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听从小阁老的旨意,严世番这才满意的去了。
屏风后的夏慕听了半天,却也听闻出此事有猫腻,这会子从屏风后走出,看着也脸色不好看的朱希忠,问道:“大人也猜到原因了?”
朱希忠点了头,狠狠的将茶杯摔在了地上,骂道:“这个独眼龙必是收了景王的银子,才将景王摘出去不提,而裕王跟严家父子有间隙,昨个高拱过府去给严世番送了三千两银子都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出来,看来严胖子是铁了心的要弄死裕王。”
“这件事情,暂且放一放,让我们安插在东厂的人暗中机灵些,护着点杨继盛,能救也就救了,不能再让他如沈炼一般,白白送命!”夏慕斟酌再三,为今也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朱希忠点了点,让人吩咐下去,又说道:“严世番必当要将祸水引向裕王,就看杨继盛怎么解释他那句授人以柄的话了,如果聪明些,严世番未必有办法,东厂他还遮不了天!这件事情,你要自己想辙子,叫人给杨继盛送去消息,让他找好托词!”
“这件事我自己会看着办!”夏慕应了一声,便想着北镇抚司外走去,他虽然惦念安宁的伤势,但他现在是罪人,无诏不能入宫面圣,外臣更不能踏入后宫,也只有干着急的份。
夜晚,天气稍有回暖,夏慕早早回了府,又让阿桑给上了金疮药,叫来太医院的太医看了一番,这才要休息。
他躺在床上抱着徐熙怡,心中却怀念安宁,想起两人云雨之时的恩爱场面,心潮难平。
可就在要睡了时,老管家却来报御史邹应龙求见。
对这位御史,夏慕还是有所听闻,此人是正八经的徐阶门生,江右学派的弟子,平日里跟杨继盛关系不错,此时约见,又不知为的什么,夏慕只得收回思绪,吩咐老管家把邹应龙领到花厅。
自杨继盛跟夏慕被廷杖的消息传开,士林里像是炸沸了锅。
王世贞等人,吵着要动员全京城所有对廷杖一事持异见者共同署名上书。
这样事情就会越闹越大,邹应龙劝阻他们,尔后只身赶来宁远伯府,他希望夏慕出面劝说皇上收回诛杀杨继盛的旨意。
夏慕心中想着邹应龙来所谓的事情,但是要他自己去求情,这不是要他送死?保不得杨继盛也死得更早,这邹应龙这般没脑子,想着馊主意!是以这会子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待他走进花厅,早已坐定的邹应龙立忙又起身施礼相见。
夏慕还礼坐下,心中却有所不快,冷冷地问道:
“大人此番前来,有何公干?”
邹应龙听出话中带骨头,他睨了一眼还带着伤的夏慕,赔着小心回道:
“愚职今次专为廷杖一事而来。”
“有何赐教?”
“杨继盛跟伯爷,对首辅有异议,上书弹劾,本是做了臣子本分,愚职认为,现今伯爷无事,杨继盛却下了死牢,还请伯爷去圣上那里求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