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日子确实有些难捱,千篇一律地被当成菩萨照顾饮食起居供了两日,李青卷终于按捺不下闲心,披上一件锦衣,下了床,朝院子走去。
深秋的晴日,阳光被云层化开形成圈圈光晕,懒洋洋的有些醉人。天气有些萧瑟,锦衣少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常青树下叶长青,依旧华盖如伞,郁郁苍苍。李青卷站在树下,时有蚂蚁成群绕过这个庞然大物。他惬意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在树下站了许久,李青卷才嘀咕了一句真他娘的冷,转身正准备往屋内走去,却发现眼前正站了一个人,满目欣喜,笑道:“活过来了啊。”
徐宣穿着一件粗布麻衣,面色依旧有些发白,紧皱的眉头有些松开,勉强挤出了点笑颜,说道:“我可是比你早活过来的。”
李青卷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想是替自己挨的内伤还没痊愈,关切的问道:“你的身体不要紧吧?要不要我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徐宣摇摇头,说道:“我跟你说件事。”
李青卷有些不安地点点头。
“黑脸叔叔死了。”
“死了?”李青卷笑的有些勉强,语气也有些苍白,“怎么会死呢?什么时候死的?你在开玩笑吗?”
徐宣低着头轻声的说道:“昨天寅时,黑脸大叔已经魂归天地了,我守在床前,亲眼看着他死的。据说……据说是为了救我们,受了重伤。”
李青卷面色惨白。
好半晌,才苦涩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想知道吗?”突然,老夫人清冷的声音在院中响起,萧瑟的空气更透着一丝凉意,“你们随我来,我都告诉你们。”
两人沉默着跟在老夫人的身后,老夫人的背影有些落寞,右手拄着拐杖,扣地却掷地有声。
一共七十二步,共敲了七十二下。
院中的石板突然裂开一个缺口,借着日光,能够看到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楼梯用石块砌成,石阶平宽,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纷繁复杂晦涩难懂,一幅阴阳双鱼图环抱在纹路的正中间。
每一阶台阶的石壁上都镶嵌着一颗夜明珠。
两个人跟着老夫人走了进去,石板缓缓合上。
三人每向前走一步,壁上都有一颗夜明珠亮起,李青卷细细数着,共计四十九颗。
刚好石阶到了尽头。
入眼处是一间宽阔的环形大厅,大厅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正中间摆着一张檀香木做的方桌,上面摆着大大小小二十块灵位。方桌前有三个蒲团,蒲团下是一幅更大的阴阳双鱼图。
老夫人右手拐杖一驻地,四周环形的墙壁尽皆亮了起来。
无数块大大小小的灵位摆满了整个大厅。
静谧无声。
如坟墓一般。
老夫人身后的两人,掩面震撼,两行热泪却不住地落下。
老夫人淡淡地说道:“跪下,祭拜先祖。”
两人沉默着向前走去,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
老夫人点燃三柱清香,声音平静而沉重:“建德三十一年九月廿三,李独孤氏携不肖子孙李青卷拜叩祖先。”
大周朝太祖的年号是奉天,而老夫人却用建德年号,祭拜的自然是前朝正统。
李青卷抬起头,才看清灵位上的字。
大齐太祖文皇帝之位。
大齐太宗明皇帝之位。
大齐高宗恭皇帝之位。
……
一块块鎏金牌位,有九爪金龙雕饰,黑色字迹仍然清晰在目。
老夫人指着方桌靠边上的一方牌位,说道:“大齐武宗昭皇帝,娶平信侯武氏女为后,在位二十年,外戚武氏得宠,妻舅武长空以清君侧为名,联合皇族旁支庶子李宏旦,灭齐而立周。”
“你,李青卷,武宗昭皇帝第五子,李独孤氏之孙。”
“今日摆叩祖宗,当铭记屈辱,以振李氏。”
“国破族亡之仇,不死不休。”
……
李青卷浑身颤抖。
老夫人站在身边,挺直了年迈的身躯,望着那一块块灵位,声音依旧清冷:“青卷,你可要牢牢记住他们。记住了他们,就不会忘记自己的根。”
李青卷声音有些苦涩:“奶奶。”
老夫人点点头,然后指着两侧最边上的两块牌位说道:“还有两个人你必须记住。”
“敬德宣威将军徐昌厚,也是徐宣的父亲,当年宫中兵变,徐将军带旧部一十八名,从宫中一直厮杀到宫外,才能让老身和你得以逃脱,苟活余生,自己却死在乱箭之下。”
“左武卫大将军马邛,也就是你们常说的黑脸叔叔,七日前从金玉坊救回你们两个,身受重伤,在昨日也死了。”
“此恩此德,我李家没齿难忘。”
徐宣跪在蒲团上,看着右边那块徐将军的牌位,狭长的凤眼眯成一条缝,却暗中把腰挺得更直。
“我知道这些事情,对你们来说一时还难以接受。”老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拄着拐杖的手微微一颤,继续说道,“我本想待你们成年之后,再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但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们黑脸叔叔为了救你们,不得已暴露了我们的藏身之地,我收到了城中的消息,朝廷必然会在这几日派人围剿我们。恐怕这回注定背水一战,难逃死劫。你们两个今晚,不,现在就收拾东西,逃吧。只要记住,国破族亡之仇不可忘。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你们是我大齐复兴的希望!”
李青卷才听懂老夫人的意思,脸上的悲伤一扫而逝,急忙说道:“奶奶,你也跟我们一起逃吧。”
老夫人轻轻抚摸着李青卷的头发,眼中流露出少有的慈爱目光,说道:“这十年来,你虽是我孙儿,我却没有好好待你,只怕以后也没有机会了,希望你不要怪奶奶。”
李青卷抿着嘴,使劲的摇摇头。
老夫人转过身去,对着徐宣说道:“徐宣,你长青卷几日,青卷又行事莽撞,你自小便稳重踏实,他以后就要多拜托你了。”
徐宣点点头说道:“老夫人放心,父死子继,我以性命担保定会护青卷周全。”
正说着,方桌的身后,双鱼图的阴仪中黑色鱼眼突然亮了起来,紧接着,又有一处暗道打开,漆黑不知通向何处。
老夫人看向徐宣,徐宣明白老夫人的意思,一把抱起李青卷就往暗道走去。
李青卷没有挣扎,眼泪簌簌落下。
两个人逐渐消失在暗道之中。
老夫人收回复杂的目光,也转身走出大厅,院中的石板再次缓缓合上。
遣散了府内的所有老仆丫鬟,老夫人重新沐浴焚香,换掉一身平常人家的装扮,戴上青绒朝冠,上饰珍珠、金凤、宝石,垂明黄带;穿上一身凤袍,有彩凤之间穿插数朵牡丹。
母仪天下。
她敞开李府大门,静静地坐在院中,双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一根雕着凤头的拐棍,脸上充满了安详,甚至有一丝向往。
夜幕四合,渐渐有铁骑奔腾之声在空气中回响,如战鼓般急促而沉闷。
一名锦衣中年男子出现在李府的正门口。
老夫人看向那名中年男子,淡然说道:“果然是你。”
中年男子也望向老夫人,笑道:“是我。”
老夫人叹气道:“真是作孽。”
中年男子回答道:“的确是作孽,可是有些东西我总要拿回来。”
老夫人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中年男子说道:“你不懂,他也不懂。”
老夫人有些眷恋地看着院口的那两棵常青树,残阳落下山头,只有些许光晕还在天边的角落里。墙内人无法看见墙外的风景,墙外人也无缘再见墙内人。
有风从山上轻轻吹来,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留情。
“那就这样吧。”
黯淡的天空突然光芒大盛,七十二朵云雾翻腾,似一朵莲花绽放。
一枚太极双鱼图上,阳鱼环抱着阴鱼,盘旋着直冲天际,光柱如练,隐约可听雷鸣。
这是命,也不是命。
后山之上,还在拼命奔逃的两名少年,望见远处的异象,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妇与少年,早已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