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领我到司礼院的时候,正好碰上一班宫婢排着队往里走。我仔细瞅了瞅,个个都是模样秀丽举止端庄,若是把我往中间一丢,那可真是鸡立鹤群,突兀得要命。我心中正觉得窘困,就听到小顺子在我耳边提醒了一句,“别乱瞧了,快站好。”
我赶紧站直了身子,一只脚踮着,生怕斜了肩膀。
“小顺子,人带过来了?”一位穿着讲究的嬷嬷甩着帕子过来了。很明显,她已上了年纪,眼角处可见细细的皱纹。但是,她身板挺直,额头光亮,声音洪亮,想必是个主子面前挺得宠的人物,保养皮肤固然不如主子们,可气质还是硬朗得很。
“来了,只是听说您不在院里,就没敢进去叨扰,怕那些不知情的人,不知如何处置。”小顺子客气地寒暄着。
“是你们心太急,来早了,这不,我刚从皇后娘娘那儿请安回来呢。”那嬷嬷略显得意地说。
“那是自然的,从来只有小顺子等您,哪有让您等小顺子的道理。”小顺子赶紧顺溜拍马,然后走到那嬷嬷身边耳语了几句。
“这些娘娘都交代过了,”嬷嬷不知听了什么好话,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嬷嬷瞅了我几眼,“哎,如今的宫里可不比以前了,稍微有点门道的都能进,还要免这个免那个的,主子们统共没多少特权,都使在奴才身上了,这也是想着奴才们能知恩图报,也不算白费了心思。”嬷嬷长篇大论的,竟然也说得我面红耳赤,好像占了主子的便宜似的。“行了,你回吧,人交给我了。”嬷嬷把小顺子请走了,又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我一通,最后帕子一挥,“得了,你们跟我来吧。”
我们?我一时诧异,这才感觉到还有人与我并肩站着,原本以为是嬷嬷身边的婢女,就没去留意,如今听嬷嬷这么说了,才觉悟可能她也是个新来的,而且托了关系的宫婢。我忍不住去瞧她,竟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的五官端正,皮肤宛如透明,虽谈不上貌美如花,但韵味清新,如同水中柠檬,让人感觉清凉舒爽。最奇的是,我竟闻不到她身上的脂粉气,不施胭脂倒没什么,可她浓眉挂梢,浑然天成,最是难得。虽然有太子妃与蒲妃珠玉在前,可反而是她来得更让人愿意亲近。
嬷嬷带我们进了一间正堂,她落座于正中的座榻之上,我们两个站在那儿,听候训示。
“我是司礼院的主事,你们可以称呼我尹司礼。”
“参见尹司礼。”我们异口同声。
“底子不错,”尹司礼点点头,“你们一个是皇后娘娘选的,一个是太子妃选的,两个我都不敢得罪,不过,你们学规矩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皇后为了太子妃,皇后和太子妃又是为了皇上皇太子,这皇太子迟早也会登基做皇上,所以说白了,你们学规矩就是为了皇上,而我,是替皇上在管教你们,想到这儿,我也就不怕你们怨恨我了。”
“奴婢听从尹司礼教诲。”我边文绉绉地回答,边轻轻瞥了身旁的宫婢一眼。说实话,这一应一答,小顺子教了我一路,看来,身边这位姐姐也是有人教过的。
“教诲归教诲,你们毕竟与那些正经选进宫里的宫婢不同,在我这里不过是走个过场,我心里有数,只要你们循规蹈矩,不要胡乱生事,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们。”尹司礼先兵后礼,倒是与众不同。“今日一早只是训诫,不需开课,一会儿会有程掌礼领你们去各自的房间,我知道你们晚上都不在这里住,但午歇还是免不了的,说到底规矩在,越有特别之处,越不要做得太明才好。”
“全凭尹司礼裁处。”我们又按规矩行了礼。这尹司礼的话讲得滴水不漏,真真让人佩服,而身边这一位也是坦然不惧的样子,看来宫里有如此本事的人,比比皆是,可即便如此,也只能是个奴才。那么,要有怎么样的心机,才能在主子的位置上坐到终老呢?我感觉自己像一颗不慎落入池中的石子,池水好深,好混浊,我隐约能看见各种各样的鱼在不同的水流层中穿梭,摆动着鱼鳍想要游上去,但终归不是所有的鱼都能如愿。而我,实在承受不了水中缺氧的环境,想要搭住漂流的水草浮出水面,或冲上浅滩,却实在承受不住水压的重力,一路往下,直到陷入烂泥之中,才算结束。我不想做鱼,我只想也许有一天水干了,我就可以呼吸了。
程掌礼来了,她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淡绿色的宫衣,鹅黄的长裙罩了纱,带着一抹春意。她领着我们去了一个叫梨落轩的小院子,也就是宫婢受训时暂住的寝房。寝房共有三十六间,虽谈不上宽敞,倒也正好够两个人住,我们两个都不过夜,自然已经觉得很满足了。我们各自收拾了下细软,程掌礼也离开了,我就想着怎么跟她说上话。恰在这时候,她的帕子落在地上,我赶紧捡起来,见帕子角上绣了个纪字,便找到了话题。
“姐姐姓纪吗?”我把帕子送过去。
“让妹妹见笑了,”她并不害羞,接了帕子过去,“妹妹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西樵,双木林,西边落日的西,樵木的樵。”
“这个名字真秀气,而且,跟我的名字也有缘分。”她说话也颇讨喜。
“缘分?”我来了兴趣。
“纪双木,双木为林,我娘亲也是姓林的。”
“那真是缘分了,”我对她更喜欢了,“我今年十八,姐姐呢?”
纪双木愣了一愣,突然捂着嘴笑起来,“这下可弄反了,你还长我一岁呢,我该叫你姐姐才是。”
“也别叫什么姐姐了,宫婢之间多是叫名字,你叫我西樵,我叫你双木,好吗?”
纪双木微微一笑,轻轻点头,满面梨花悄然开,两弯黛月对影照,那一刻我觉得,我与她的命运兴许会如同梨花纷落各有飞姿,可我们的缘分必定会如同天上弯月,美丽永恒。
很快的,新来的宫婢们由程掌礼领着鱼贯而入,原本安静的小院儿突然就热闹起来。我和纪双木趴在窗口往外瞧,若是看到特别漂亮的还会夸上几句。只是我心里明白,越是漂亮的宫婢,越是容易在后宫深海之中沉浮难测。我看向纪双木,幸而她是认准了主子的,若能安分守己,得皇后庇佑,自然能安居在后宫之中,若不然,只怕早晚也会成了有心之人的眼中钉。
转眼便到了午膳的时间,程掌礼来领我们去膳食间,那些正经入宫的婢女们整齐地排成两排,唯独我与纪双木站在边上不知如何是好。程掌礼招呼我们俩过去,指着最前排的两名宫婢说,“西樵、双木,你们两个站她们前面。”
站她们前面?那不就是最前头?我们俩对望了一眼,站过去,隐约间,我可听见后面传来唏嘘的声音,不知是因为我们的“插队”,还是因为我的腿。从梨落轩到膳食间的路并不长,我却走得十分辛苦,背后的窃窃私语也许别人听不见,却字字如刺扎在我的心口。以前我躲在木园里,想着自己走在宫里被人嘲笑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因此我也更安于一个人的生活,没曾想这嘲笑真的来了,竟比我想象的更要难以承受。看来人会自卑不可以只怪自卑之人,若无人非议自卑又是为了哪桩?我不禁心乱如麻,脚下的步子也有些慌乱。这时,只感觉一只柔软温热的手捉住了我的手,稍稍握紧,有力却又不至于让我疼痛。我抬头看去,纪双木明媚的笑脸正如同阳光般照射着我微微发红的双眼。温暖蒸发掉我眼中的湿润,我也捉住她的手,脚下的步子不再慌乱。
唏嘘声渐渐没去,我开始有了一点心情欣赏周围的布景。程掌礼走在我的右边,时不时地看看我们,微笑不语。经过葡藤顶的时候,藤梢的一片叶子落了下来,眼看就冲着程掌礼的头顶飞去。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只见程掌礼轻轻拿帕子一挥,叶子瞬间就落到了别处。她的动作轻盈,似乎漫不经心,但却出手极准,毫不拖泥带水。看到此,我不禁失笑,顿然领悟原来并非是木园拖累了我,若无一技傍身,纵然我四肢健全样貌美丽,皇宫对我,也与木园无异。
午膳的时间不长,而尹司礼的教诲却滔滔不绝于耳。按她告诉我们的,司礼院除了程善珍程掌礼之外,还有胡文修胡掌礼、高露义高掌礼和谭颖琮谭掌礼,分别掌管院、人、礼、物的教习。院为宫院,即皇宫各处院落的位置、名称、规格以及所住之人;人为后妃嫔婢奴,即后宫女子的位分司职、行事权限;礼为宫规礼数,即主子与主子之间的礼数、宫婢服侍主子的规矩、以及喜丧节召等特殊场合的礼仪;物为衣食住行所用之所有,即各种饰物、器物的名称、作用、以及使用之人的等级规范。所有这些,我们都要用一个月的时间统统记进脑子里。而这仅仅是“我们”的任务,至于我的任务,远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