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予蓝的死,我并没有想得太多,也没有听见太子宫里有议论的声音。用晚膳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叫纸鸢的宫婢,红扑扑的脸蛋透着祥瑞之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给人带去厄运的角色。听说是她陪着予蓝用的午膳,之后没多久予蓝就小产了。更让我不可理解的是,她脸颊的苹果红始终洋溢着喜气,与此时太子宫中清冷沉寂的气氛格格不入。她是无心,还是无情?我仔细地瞄着她,凝神静气,忘了往嘴里扒一口饭,这时身边的小宫婢掉了筷子在地上,才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开。这个小宫婢一看就年纪很小,估计只有十二、三岁吧。这么小的孩子,也在太子宫当差?
“她是秋莲的妹妹。”纸鸢突然说了一句。我顿时想起了木园,想起了那个嘴角流血的女子。
“你是新来的吗?”小宫女问我,声音还略带稚气,不知她是否清楚她姐姐的悲剧。对了,她们还不知道我的过去,那我是不是要对秋莲这个名字表示无知呢?
“我叫林西樵,今天第一天来太子宫,”我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口了,“你姐姐叫秋莲?”
小宫女突然眼神黯然,低下头继续吃饭,刚才还柔和的面庞突然变得枯涩起来。“姐姐死了。”小宫女含着饭说了这一句,我想她是不是故意不想我听清她的话,又或者,是她自己不想听清楚。
“你原来在哪个宫当差?”对面略微年长些的宫女没好气地问了我一句,也许她不喜欢我提秋莲的事。
“我……在静禄院。”我不想吓着她们,可我又确实没伺候过什么主子,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说法还能糊弄得过去。
“那可是冷宫,”另一个眉毛细得像条线的宫女瞪圆了眼,“听说那儿常闹鬼,你有见过吗?”
我微笑不语,只摇摇头。冷宫不闹鬼,木园才闹。
“听说冷宫里的妃子都得了失心疯,每天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还哭哭笑笑,疯疯癫癫的,可怕得要命,你在那儿当差,就不怕吗?”一个稍胖的宫女表示好奇。说实话,小玄子很少跟我说冷宫里的事,自从木园被烧毁,冷宫就移到了南边的静禄院,关于冷宫的传说也就到此为止。如今她们问起来,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正为难着,小顺子突然跑了进来。“哎哟,说什么不好,非得说那么忌讳的地方,万一让太子妃听见,人人都得赏一顿嘴巴。”小顺子边岔开话题,边冲着我使眼色,好像在警告我什么似的,“你,太子妃传你去呢,跟我走吧。”他用手指着我,说话谈不上客气,也不觉严厉。
我赶紧跟他去了,跨出膳食间的那一刻,我听见她们吃吃的笑声。
太子妃的寝殿很宽敞,但是伺候的人极少,这一点让我颇为奇怪,听小玄子说,嫔妃娘娘们身边伺候的人都能赶上一支小规模的御林军队了,可太子妃跟前似乎只有一个小顺子贴身服侍,就算撞上宫婢用膳的时辰,那贴身婢女也该在啊。我低头站在太子妃跟前,空旷的寝宫竟然有些阴森的味道。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这太子妃的宫里,除了本宫与你们两位,连个多余的人影都看不到。”太子妃到底目光犀利,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也许就是要有这种本事,才能坐在这太子妃的位置上吧。“本宫解释给你听,太子去了蒲侧妃的寝宫,婢女,死了。”
我的身体因为害怕抖了一下,离开木园只有一日,我竟然对死这个字变得如此敏感。
“其实你与本宫颇有些缘分,本宫的四位陪嫁婢女你全都见过。”太子妃一语惊魂,我想到了秋莲、文香、还有玉竹。“玉竹失足落井,文香重病不治,秋莲为爱殉情,这是太子宫中众人皆知的事。本宫从不相信太子宫里可以断绝是非流言,所以日后你从谁的嘴里听到这些故事,都是有可能的,本宫只是怕有人添油加醋,扭曲实情,所以先给你提个醒罢了,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我老实地回答。
“你跟她们说,你是从冷宫里调过来的,这很好,捏不住把柄,也吓不着人,若以后有她人问起,本宫自然会有个说法,至于冷宫里头的事,你也要备着一两件,谁防得了呢,一会儿小顺子会跟你交代的。”看来太子妃已经对自己的言行了如指掌,如此看来,小顺子该是她的心腹了。
“可是,宫里还有人知道奴婢的底细。”我说出自己的顾虑。
“本宫知道,是文秀公主,”太子妃的笑意爬上脸庞,“她,你可以放心。”太子妃说着,开始解下发髻,小顺子上前服侍,我正也要上去,被太子妃制止了,“本宫既然接你出了木园,自然就是不介意你的出身,宫里有很多事情,是见不得人的,但你林西樵,却是亲眼见过不少。”话说到此,太子妃已经梳直了长发,小顺子拿了件白色的披风给她罩上,又取来白色戴面纱的斗笠为她戴上。
那一刻,我心惊肉跳,这就是太子妃来木园拜祭秋莲时的模样。看来,她很清楚我依然记得她,而她也不打算否认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本宫不想做愚蠢的事,既然上次已经在木园里见过你了,那就不需要再否认什么。本宫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玉竹、文香、秋莲,全部都是本宫赐死的,她们不听话,就怨不得本宫心狠。”太子妃边说边摘掉斗笠,我看见了她眼中凶狠的目光,还有泪光。那一刻我有些诧异,我很难判断那些眼泪是真的在惋惜后悔无奈痛心,还是为了收买我,故作的表演。“本宫希望,你和她们不一样。”太子妃扬起脸,让眼泪倒流过去,“予蓝的死虽然是意外,但本宫希望这对你来说,能是一个告诫。”
告诫两个字,她说得很重,我低头称是,顺便想起了木园里的亡魂,那都是对我的告诫。
“重复的话本宫不说了,今后你就补予蓝的差,在本宫身边伺候吧。”太子妃点了我的差,我想从今以后只怕我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必定要小心做人了。只是,太子妃真的如此信任我吗,还是怕放我在外头会乱说她拜祭秋莲的事?可若真是害怕,大可以把我也埋进地底下,何苦招我来呢?若说是收买,那她要收买的人又何其多,怎在乎我这样的角色?我正苦思不解,便听她又继续说到,“宫里的规矩你怕是应付不来的,正好明日起有批新入宫的宫婢要受训一个月,本宫跟司礼院的尹司礼说过了,你也一起去,只不过夜里还回我这里来伺候。”
“谢娘娘教诲,奴婢会用心的。”我赶紧应着。
“你当然要用心,宫里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外头的人,谁知道谁是好的,以后分到各宫各院,也不晓得是积福还是造孽,要是不眼明心亮,提前看清楚了,只怕会引狼入室,后患无穷啊。”太子妃接我的话接得恰到好处,如今,我是不得不用心了。
“奴婢明白娘娘的苦心,必定不让娘娘失望,保后宫太平。”我只能中规中矩地回答,我人已在太子宫,即使心中的立场始终未偏向任何一方,也起码要让太子妃觉得,我并不与她作对。
“本宫乏了,让小顺子领你出去吧,凡有不知道的,多问问他便是了。”也许是最要紧的话已经说了,太子妃顿时减了不少锐气,声音也柔和下来。
我等着小顺子服侍太子妃歇下,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出了寝宫。对太子宫我还生疏得很,刚迈出寝殿,就和小顺子相互踩了脚。“哎哟,你倒是看着点呀,”小顺子拿拂尘掸掸脚尖,“太子宫的路,你都摸熟了吗?”
“还没有。”我揉着脚,低头不敢看他。
“别紧张,”小顺子倒没发怒,接着给我指点迷津,“我简单说给你听吧,眼下太子有两个妃子,一个是正太子妃,就是你以后的正经主子,还有一个你今儿也见过了,站在太子身边的,原是翰林院学士蒲松的独生女儿蒲冰墨,蒲大人一年前患了中风,久治不愈,蒲夫人又早亡,蒲小姐以此为由,辞去了选秀进宫的名额,在床前尽孝,无奈最终仍是回天乏术,蒲大人撒手人寰,只留得蒲小姐一人独守家业。后此事传入太后耳中,认为此女孝义可嘉,便特许她进宫,并指婚于太子,如今贵为太子的侧妃已有三月了。”
“那她也算善德有报了。”听了故事,我倒放松了不少,不自觉地就议论起来。
“善德有报?”小顺子不屑地摇摇头,嗤之以鼻地说,“若非她的孝心,又怎能越过选秀直入宫闱,怕这其中也有欲擒故纵的小小心计,你可知道,蒲妃是先拒寝后得宠,如此态度反复,故作矫情,绝非善类。”
“可我看她不爱多言,性格似较孤僻。”我说出对蒲妃的第一印象。
小顺子摆摆手,“蒲妃之事,你不必了解太多,倒是宫中婢女,你要仔细相处,予蓝便是你的前车之鉴。纸鸢你已认得了,那个年长些的叫琼芳,细眉毛的是舞雁,胖点的是棠颐,还没长开的那个叫冬暖。”小顺子报完名字,神秘兮兮地靠过来说,“她就是秋莲的妹妹。”
虽然之前已听纸鸢提过,我还是作出了意外的样子,我不想让小顺子觉得纸鸢是个多嘴的人。我由他带着认了认太子宫里的路,然后兜回侍女房,告别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片刻还是决心问一问。“请问公公,那位代替我看守木园的宫女是……”
“无关的事不要多问,进了太子宫,你嘴巴上这道门,可要拴牢了。”小顺子的声音颇有些警告的意味,我认真地点点头,他才满意地转身离去。
梳洗完毕后,我靠着床榻想着秀心的事。照太子妃说,她不过是挑起了玉昌公主的挽发,难道这样就要发落到辛者库去受罪吗?而且那个什么洛大人因为此事就将珠钗转赠,太子妃提及此事之时玉昌公主立刻恼羞成怒拂袖而去,这其中又有什么样的玄机呢?月光透进来,我叹口气,放下帐子,盖上被子。暖意袭身,我想起了木园的夜晚,手脚蜷缩起来,又慢慢舒展开。不得不说一句,这里的被子,还真是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