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续开始有人随礼,刘老师还是被震惊了一下。看着曹家的儿女花钱如水,刘老师直劲心疼。可是礼帐一写,不得了啊。刘老师有些恍惚,那些城里来的人,基本上车到,进院,行个礼,慰问一下,打听去火葬场的时间,然后到礼帐桌子边上随礼,饭都不吃就坐车走人。三百五百是小数,三千两千是一般,刘老师写字的手有些哆嗦了。礼帐写了半本,钱已经收到十几万。刘老师心里说,我要是能收这么多钱,我也使劲操办。谁不愿意粉擦到脸上,钱花到明处。
刘老师原来心里核计的随五十块钱的计划只好改变,咬牙决定,这回随一百。钱还没拿出来,李桂英却先他一步随了二百元。这叫刘老师很恼火,觉得李桂英这是跟自己挑衅。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就是相中了你的一副破嗓子,临时叫你嚎两声吗,给根棒槌很真当针了。
李桂英不瞅刘老师,只递过来二百元钱。等着刘老师写名字。刘老师那一刹那心里是上火的,一个跟曹家互不相干的人都随了二百,自己这个亲属怎么随?刘老师看李桂英不走,只好拿毛笔刷刷写了名字。李桂英的怒火就上来了。
李桂英指着礼帐上写的李桂英三个字,说,你这不是埋汰人吗?还做老师呢,是个人吗你?
刘老师在礼帐上写的不是李桂英的男人名字,写的是李桂英。刘老师有些昏了头了,乡村的规程是即使这家死了男人,随礼的帐单上都一律写上男人的名字。女人的名字上台面,还有另外一层寓意,那就是这家的男人不中用,被女人戴了绿帽子。李桂英愤怒了,李桂英觉得这比往她头上泼粪水还要严重。明摆着这是侮辱人,李桂英当然不干。
刘老师说,你嘴巴干净点,你站了半天,也没说写你男人的名字,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男人。刘老师的话更加激怒了李桂英,李桂英隔着桌子就抓住了刘老师的脖领子,非要拽他找曹得旺讨要说法。刘老师当然不能就范,顾不得斯文,也隔着桌子薅住李桂英的衣服往回挣。俩人就纠缠在一起,李桂英看刘老师真跟自己动手,觉得应该先下手为强,松开刘老师的脖领子,直接拽住了头发。桌子被带倒了,俩人开始在院子里上演了争斗。
很多乡亲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都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插曲,缓解了整个院子里的悲伤气氛。诺维斯基坐着车回来了,从俩人面前经过,激战正酣。诺维斯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是丧事上必备的活动,没说啥,转身进屋了。曹得旺在安排事情,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幕。诺维斯基说,乡下的令太多,妈的逼的,女的还能跟男人摔跤。曹得旺就愣了,赶紧往外跑。大喊一声,住手。俩人争得正激烈,根本不住手。曹得旺跑过来,低声说,你们的事还想不想办了?
俩人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
刘老师很显然吃了亏,问题是曹得旺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明显有替李桂英说话的倾向。刘老师啥话也不说了,当场改了礼帐,写上了李桂英男人的名字。李桂英胜利地回到鼓乐队班子里,三个人都不说话。李桂英激战的时候,王力和老三都试图过去拉架或者帮忙。得劲不言语,俩人瞅瞅就没动。李桂英回来,衣衫凌乱,本来想得到支持。得劲抓过王力的鼓槌,在鼓边上叫板。接着,老三的唢呐就响了起来。李桂英迟疑一下,跟着吹了起来。
武一铲在做饭的空当,亲眼目睹了刘老师和李桂英的打架过程。曹得旺沉着脸进厨房的时候,武一铲就讨好地把刘老师告了一状。武一铲脑袋上还贴着创可贴,不能揭下来。脑袋门子被木板砸了一下,破皮了,正冒黄水呢。武一铲觉轻,那边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曹得旺摸李桂英的时候,武一铲大气都不敢出,要不是曹得旺撞了过来,武一铲是不会出声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还能怎么样呢,这里是曹老栓的喜丧,其他的人都是配角。
吃饭的时候,曹得旺经过李桂英的身边,小声说,棉花答应帮你问问了,孩子的事情你别上火。就这一句,李桂英差点把眼泪掉出来。李桂英大口扒拉饭,掩饰自己的情绪。跟刘老师打架以后,李桂英心里的委屈,特别想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可是,李桂英知道,这个地方不是自己耍性子的地方。李桂英就趁着曹家姐妹再次没力气哭的时候,去哭了一场曹老栓。院子里的客人来来往往,都被李桂英的真挚感动了,眼窝浅的,眼泪也被李桂英哭了下来。
晚上还是这样值班,有了头天晚上的教训,李桂英坚决不去棚子里睡觉。困的实在抬不起头来,就坐在椅子上,趴在装曹老栓的冰柜上睡一会儿。李桂英觉得,跟着死人在一起睡,远比跟着活人要安全。曹得旺几次来劝,说我真不的了。李桂英还是不肯。李桂英不休息,曹得旺就陪着。最后李桂英说,只要孩子安排了,我李桂英说话算话,你想咋都成。曹得旺很惊喜,点头说,好好,我也说话算话。帮你。李桂英烧着纸说,孩子头天上班,你就在家等我,我晌午去家,你铺上新褥子被子等我。
曹得旺满意地回到棚子里睡觉。半夜的时候,两块大砖头砸了进来,没砸着曹得旺,一块掉锅里了,锅被砸出了窟窿,震天的响。一块砸石棉瓦上了,石棉瓦砸酥了。曹得旺再也没了睡意,知道两块砖头是冲着自己来的。是谁呢?刘老师?得劲?都不像,要不是张发成的小舅子,为了选举的事情……
三天时间,饮马池整个村子沉浸在热闹的气氛中。
山那边的墓地已经挖好了“场子”,这是曹老栓的新家,火化完了,就把曹老栓埋到这来。火化政策已经实行很多年了,执行得很坚决。谁死了都得烧掉。镇上来干部做宣传了,说是节约土地。其实,饮马池这边的土地没节省,人是烧了,棺材照样做,照样埋起坟头。除了棺材里面是空的,其他的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场子”在曹老栓去世的下午就挖好了,跟曹老栓的老伴合葬。所有参与“打场子”的人按照惯例都在现场吃住待命。饭菜下面有人送来,还有啤酒白酒,晚上搭了帐篷,给曹老栓守着“场子”。几个人在山上吃住,没事了就打扑克。
按照老的规程,曹老栓的丧事办得很圆满。
殡仪馆的车终于来了,从殡仪馆雇佣来了军乐队,为曹老栓送行。送走曹老栓的时候,包括曹得旺的乡亲们都被挡在了外面。整个灵棚被罩上了黑纱,按照规矩,死人是不能见阳光的。曹家的儿女要最后看一眼老爹,美容师在进行最后的梳妆打扮。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殡仪馆的人才把曹老栓装在一个包裹着黄色缎子的盒子里抬走了。
两个小时后,曹老栓的骨灰装在一块布里,诺维斯基捧了回来。进灵棚的棺材前,把骨灰撒进了棺材。曹美丽往棺材里面放上了新买的一款手机,曹美丽想得周到,想跟天堂里的爹保持联系,想了就打个电话给爹。作家一直眼馋这款手机,心里对曹美丽不满,觉得自己的地位不如死去的曹老栓。
诺维斯基头顶陶盆,曹得旺一声喊:起——棺——了!
诺维斯基就把盆子摔得四分五裂。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山上进发……
八、
曹老栓的丧事轰轰烈烈地办完了,的确是喜丧。
李桂英的鼓乐队得到了两千块钱的工钱,超出了开始给的大略数字,也创了鼓乐班收入的新纪录。收拾完乐器准备回去了,曹得旺给安排了农用车。得劲他们三个坚持骑自行车回去,不肯坐车。四个人推着车子,在大河套里往家走。李桂英就把置办音响设备的想法说了,王力和老三都瞅得劲,谁也没表态。李桂英就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李桂英说得劲,你们有啥事瞒着我?得劲说,我们三个商量好了,水浅养不了你这条大鱼。以后咱各走各的,你自己张罗班子吧。李桂英有点吃惊,说,我咋了?我咋惹你们了?啊?我哭了,我哭了靠的是我会哭。王力和老三骑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骑远了。得劲沉着脸说,对,你卖自己的哭是你自己的事,你卖自己的脸也是你自己的事,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我们是穷,是没有办法才成立鼓乐班的,可是我们有脸哩。不能啥都卖吧?
李桂英急了,得劲,你把话说明白点,我卖啥了?得劲说,你卖啥了你自己知道。李桂英就“哇”地一声哭了。自行车扔在路边,坐在地上不走了,说,没有良心的得劲,你上我身上的时候咋说的?啊?我五年多啊,除了你得劲,没叫别的男人上过身啊。
得劲本来想走,看李桂英哭。支上自行车,回来拉李桂英。俩人就抱在一起哭了起来。得劲软了口气说,先回去,这几天怪累的。李桂英的眼泪弄湿了得劲的衣服。得劲哄着,俩人像生完气和好的小两口,继续在大河套里走。李桂英走着,数落着得劲,心里却发虚地想:万一孩子上班了,还去曹得旺家吗?
正走着,一辆农用车冒着白烟呼呼地从身边过去,快得像箭。过了十几米远,一辆自行车掉了下来,吓了李桂英和得劲一跳。农用车停下来,车上蹦下来刘老师,跑过来捡自行车,本来车梁就摔断了,现在更是摔成了散部件。刘老师不用正眼瞅李桂英,划拉自行车部件扔车上走了。
李桂英问得劲,晚上的砖头是你扔的?
得劲说,不是。
李桂英说,不是你,就是刘老师,我猜没外人。知道你小心眼子。
九、
作家和曹美丽张罗结婚,没有得到诺维斯基的同意。曹美丽和作家的婚礼,在曹老栓没死之前就定下了日期。办完曹老栓的丧事,作家想抓紧把婚礼办了。诺维斯基过来说,老爹没过一百天呢,谁也不能结婚办喜事。作家很气愤。诺维斯基说了,妈的逼的,敢办,办我就把你们的婚礼给砸了。
曹美丽想想也是,叫作家耐心再等等。
作家很生气,说婚礼的喜帖都发了,还怎么等?曹美丽做工作,说再补发一张,说明情况。见作家郁郁寡欢,曹美丽就暗示作家晚上可以住下来。作家就很惊喜。别看是二婚,曹美丽封建得很,没跟作家上床呢。只要能上床过夫妻生活,作家也不在乎啥时候结婚。
作家这天晚上就留在曹美丽的家里。曹美丽去浴室洗澡,作家探头探脑看了,曹美丽就开了浴室的门,叫作家看个够。作家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等曹美丽洗,身体的某个部位就蛮不讲理的硬了起来。为了缓解欲望的煎熬,无聊的作家就摁曹美丽的手机玩。无意间看到了给曹老栓陪葬的新款手机号来。作家心里心疼,不自主地就按了号码。手机里是彩铃声,响了一段,作家挂了。没意思再拨,再听。这次的反应叫作家吓出了一身白毛汗,手机竟然有人接了!
而且是个女的,女的问:你在哪啊?装,装,赶紧给我回来!
作家哆嗦着把手机挂了。蹦地下就闯进了浴室,里面热气腾腾的,地上很滑,作家直接就滑了进来。声音都变了,曹美丽看着作家,看着作家虎虎生风的硬东西,以为作家等不及了,嗔怒。作家结巴了,说不明白。这个时候,扔在床上的手机又响了。曹美丽问,谁的电话?作家颤着声音说,你爹,在那面找了个女的……
曹美丽仔细看了手机号,真是爹的。手机一个月前就埋进了棺材,怎么突然就有人接了?曹美丽赶紧给曹美好和诺维斯基打电话。不一会俩人都赶来了,他们商量什么作家不知道。诺维斯基看浴室里的水还温着,看作家裤子前开门鼓鼓地支着,啥都明白了。瞪作家一眼,关上了卧室的门商量事。夜逍遥洗浴城的小姐沙沙几次给曹美丽打电话,问老歪上哪去了,白玩我半个月,就给个破手机。曹美丽说,那手机三千多呢。沙沙说放屁,糊弄谁啊,蹲劳务市场的还能买得起好几千的手机?曹美丽只好关了自己的手机。
诺维斯基想起来了,抬棺材的人都是雇来的,在劳务市场花钱找的,老歪也在那伙民工当中。
作家这么一受惊吓,啥心思都没有了。为了这还去了一趟医院,挂了男性病门诊,在外面排号。医生叫到他的时候问,咋了,你也软?是一直软还是软的快?作家就哭丧着脸说,我这不是一直软,也不是软的快,是一直硬。老也不消肿似的。
十、
诺维斯基和曹家姐俩连夜回了趟饮马池。
诺维斯基找曹得旺商量事情,说,我做个奇怪的梦,我爹说里面热,棺材太捂了,踢开了缝隙,你们上山把土回填上。
曹得旺听诺维斯基的安排,找了刘老师、武一铲和武双。半夜的时候,几个人上了山。到坟地一看,棺材露了出来,棺材是开着的。曹得旺觉得诺维斯基神了,梦真准。武双胆大,往棺材里照手电,吓得“妈呀”一声,脸都白了。
几个人都看见了,里面没有曹老栓的骨灰,是曹老栓完整无损地躺在那。
曹得旺缓和了半天,见多识广地跟三个人说,都什么也没看见,抓紧干活。刘老师和武一铲爷俩都忙不迭地点头。
远处的山顶露出了鱼肚白,饮马池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个月前,那场热闹的喜丧已经没有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