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着瑶瑶从河底浮起时，王小明始终被包围在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中。
一个人会不会游水，只消试过一次便知道。王小明当然是试过的，他清楚记得自己是一个不会水的人，若无那套集万千神奇于一体的铁甲护身，王小明决计不敢下水。
可是方才那种动若游鱼的感觉又是什么？
王小明没有去多想，他还有些留恋在那种自由自在的游动感中。一个念头，前头的水流便为他让出了方向；脚下稍一使劲，便能如梭般往前速进。虽然为了救人并没有去试，但王小明心中隐约觉得，他就是打着旋、从河底浮到河面、再急转往下、围着瑶瑶转三圈，都是来得及救起她的。现在的他，一旦入水，就能够做到这样的动作。
王小明抱着瑶瑶，往岸上走了一小段，球球跟在他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衣服。感觉到怀里冰凉的小身子，王小明用力晃着头，把满头的水与满脑胡思乱想都甩了开去。
他们上来的这片河岸边有些“穷山恶水”的味道，满地的阴湿泥泞，连一块平坦的石头都找不到。王小明左右找了半天，最后只得半跪下来，将瑶瑶背朝上放在膝盖上，拍打起她的后背，直到她的咳嗽声重新响起来。积在她肺中的水被大口的吐出来，中间夹杂着一些黏稠的痰液之类，一片片濡得王小明鞋上到处都是。王小明也不嫌脏，只是将拍打瑶瑶的力道放更轻了，一边还要安慰身边被吓坏的球球。
溺水者吐出肺中积水，至少性命无碍。王小明抹了把脸，抬头望着天上昏沉沉的太阳，长长呼出一口紧憋了许久的气。虽然身上湿淋淋的，但此刻人的心情堪堪由忧转安，即使略带寒意的秋风，吹在脸上也是舒服的紧。
腿上传来一阵颤抖，王小明低头一看，暗叫一声糟糕。
他自个儿身子壮实，就算伤势初愈，受些风也不觉有何不妥。可是瑶瑶这么小年纪，又是有咳疾的身子，浑身湿透的她如今怎受得了河风折腾？
王小明急忙加重手法，用上了一些成实教过的“推宫之术”，务求让瑶瑶尽快将水吐干净。他伸出两根拇指，大概认了认位置，沿瑶瑶的椎棘突俞线由下往上推拿，只按到肩外俞穴，周而复始。
“球球，快去找巧儿，带些破衣裳过来。”王小明腾不开手，只得转头对球球道。
球球摇摇头，吱呀一声“我——”，便举起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十根手指笨拙地纠缠在一起，正在解她自己身上棉袄的衣扣。
“也好，真要等球球跑回院子柴房，瑶瑶说不定又要病上加病。”看着眼前这个正在和衣扣“搏斗”的小家伙，王小明欣慰地一笑，低声叹道：“好孩子。”
他此刻心中只觉一片暖融融，推宫手法越使越熟练，对瑶瑶椎线的位置与指腹的力道也一遍好过一遍。在王小明推拿之下，瑶瑶又咳出几口浓痰，她双手撑住了王小明大腿，手上也传来不小的力道。王小明心头一喜，可见瑶瑶的气力已慢慢恢复了过来。
可正当他想松了口气时，却听见一声嘶叫响起：“不要脱！咳……”
剧烈的咳嗽取代了后头的话，然而方才那声“不要脱”中包含的寒意，却让方才还心头泛起暖意的王小明如坠冰窖。
这声嘶叫释放出的情绪，却像钉子一般刺入了王小明的心。
他不禁低头看着仍旧趴伏在自个儿腿上的瑶瑶，她已经挣扎撑起了身子，正死死盯着正在解衣扣、而且已经被那声嘶叫吓住的球球。
此刻王小明看不见瑶瑶的眼睛，然而仅凭声音，他仿佛“看”得到瑶瑶眼神中的一切：惊吓、恐惧、忌惮甚至怨恨。
小小的身躯、一声痛苦的嘶叫，让王小明眼前出现了一副连贯的景象：
王小明依稀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河水与石坡都看不见，放眼望去百花齐放、不知名的小鸟轻轻落在藤蔓上，贪婪地啄食着露水。再远些竟有亭台楼阁立起，凭栏处，立着一位身形伟岸，羽扇纶巾的公子。只是无论王小明的眼力如何厉害，他也只能瞧出这公子风度翩翩，却怎么也看不出那人五官如何。
一阵不详的预感，就像乌云遮天一样，笼罩住了王小明。
风变成了呛人的硝烟，令人恐惧的事情似乎浓缩成了一个瞬间。瞬间过后，王小明眼前的竟只剩下遍地凋亡的碎花、满目疮痍的废墟，欢鸣的鸟儿发出临死前的哀叫，在一断焦黑的枯藤下扑腾着翅膀，一声轻过一声。
而那个公子呢？
“她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能发得出这样的声音？”臆想消散，王小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急忙下腰伸臂，一把将愣住的球球拉到身边，帮她的袄子重新扣好。
瑶瑶的头又垂了下去，这一次，王小明没有再试图叫醒她。
……
丑时一刻时分，整个院子里零星的亮着几堆将熄未熄的火，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王小明一个人坐在水缸旁，手里抄了半个破碗，看一阵月亮，喝半碗水。
夜色凉入水，夜色中的凉水呢？
“咳咳……”
咳嗽声不是瑶瑶发出的，她已喝了些热水，烤干了衣服，现在早已沉沉睡下了。
咳嗽的人是王小明，他现在喉咙痒得很，多喝一口凉水，他的喉咙就更痒一分。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一碗一碗地舀着。只有在咳嗽的时候，他才能感觉舒服一些。
冰凉的水渗入了他的血液，寒意像一群饥饿的狼，在他体内四处捕食着任何一点暖意。王小明露在外头的脚踝和手掌已发青，但是他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看一会儿月亮，喝一口凉水。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忘记白天看到的那段如梦似幻的景象吧？
王小明忽然看着他的左手。
半靠半坐在水缸边的王小明，左手竟温柔地弯着，连手指都充满着柔和的力道。好像身边站了一个孩子，他正用这只手轻轻搂住了孩子一般。
才两天，就成习惯了吗？王小明自嘲地一笑。
也是，大概是被早上瑶瑶落水的事吓得不轻，球球一整天、连吃饭都躲在这只手里，好像她生来就是该猫在这个怀抱中一样。
自己这只手，该不该继续抱住他们呢？失去了铁衣的自己，如何能将他们带回正常的生活中去。
王小明苦笑着低声骂了一句：“龙三，你他吗的走的真是时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