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探身又舀了一次,这次提起碗来时,却只舀满了一层碗底,又捞了一次,比刚才多不了几滴,连小半碗都没有。当王小明烦躁地发现整缸水都见底的时,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恩公,还不睡么?”
他循声转过头去,僵硬的嘴唇勉强打开,招呼道:“是你啊,榕姑娘。”
来的正是榕秋茗,她的脚步放得很轻,明明没有武功,行走起来身子仿佛没有什么重量。破烂的血袄子穿在她身上,也好像变成了轻缎薄纱。柴房的门缝中露出一线微弱的亮光,借着这线微弱的光芒,王小明看见榕秋茗手中捧着一杯腾着白烟的杯子。她就捧着这一团暖意靠了过来:“恩公,若是口渴了,就喝些热水吧。”
王小明背对着她摇了摇手:“没关系的。”
榕秋茗走近了些,她的脚步声依然几不可闻,所以说话声就显得犹为惹耳:“恩公放心,您说要押镖去洛阳,明日我让常童雨生他们去东北方向寻一下,或许能见到龙恩公的。来,莫要喝凉的了,凉水伤身,瑶瑶当初就是冬天被人丢在河边,渴了便就去喝河水才……”
王小明回过头来,他眼中的一层寒霜仿佛将榕秋茗后头的话都冻住了。
“原来恩公是故意的……”过了好久,榕秋茗才长叹一声:“您这又是何苦呢。”
“你年纪比他们大些,又经历了很多,就不用劝我了吧?”王小明苦笑一声,手刚伸向水缸,才想起里头没了水,他悻悻扔下破碗,又甩干手上水渍,口中对榕秋茗敷衍道:“你在外头走了一天了,早些去睡吧,我过一会儿便好了。”
榕秋茗没有走,她反而越走越近,直走到王小明面前两步才停了下来:“说起来,秋茗和弟妹们都只是的乞丐,在很多人眼里,都是踩一脚都嫌脏的身子。有恩公您这样在乎,已是大伙儿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她的声音比方才更难忽略了,甚至说话时隐隐约约有些香气钻进王小明的鼻尖。这么冷的天,又不会武功,附近也没什么温泉之类的地方,乞丐怎会有地方洗澡?那这股香气也只能是少女身上的天然之赐了……
王小明喉头痒意一重,顺势重重咳了几声,又用力揉了揉鼻子,把鼻头揉得通红。
谁知这时榕秋茗话音忽然一变,硬着嗓子道:“可是恩公,容秋茗说句不中听的,大伙儿在外头四处流浪久了,那些寻常人间冷暖早就看得淡了。弟妹们求的是一口饱食,喜的是今晚有地方睡。恩公的用心秋茗知道,可您这样折腾自己身子,于弟妹们又有何益?还不如多给我们一些铜板。”
虽然榕秋茗年纪比其他人都大,王小明并未将她当过孩子看待,可未想到她竟教训起自个儿来,而且这话虽说有些无情,偏偏有最朴拙的道理在里头。王小明忍不住多盯着她看了几眼,心道:“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难道就是因为她从小吃了这么多苦,所以小了我五六岁,却比我更懂得理智么?”
见王小明这么盯着,榕秋茗声音一轻:“恩公莫恼,是秋茗放肆了。”说着,她轻轻举起手中茶杯,将手中热茶权当作了赔罪用。
榕秋茗低着头,只见到王小明双脚落地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也不接杯,待她双臂微微有些酸时,王小明总算开了口:“要不,你以后别叫我恩公了,我比你年纪大些,你就叫我小明哥好了。”
榕秋茗抬起头,只见到王小明又变回之前那副笑吟吟状,哪有一点不悦的模样。她抿了抿嘴,也道:“那小明哥也唤我秋茗就好。”
王小明点点头,接过榕秋茗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笑道:“秋茗,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没有说错,是小明哥我意气用事了。哈!”
看着方才还满面愁色的王小明忽然放声一笑,榕秋茗忍不住怔住,然后她手上忽觉一重,原来是王小明将喝空的杯子又放回了她双手。
两人站了这么久,这茶水已经不再烫口,却仍是冒着热气,入口如热线下腹,冰冷的肠胃都苏醒了过来。王小明整个人也仿佛清醒了过来,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又走到院中活动起身子来。
榕秋茗不知为何他方才还忧心忡忡,现在又一副全无心事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耍了几下手臂,王小明笑着对榕秋茗道:“秋茗,莫要以为你小明哥脑子有毛病,我是想通了事情,所以心里舒坦。”
榕秋茗回笑道:“想通了什么?”
王小明走回她身边:“你看,咱们称呼也改了,我在你心中也算和常童一样,算得上是兄弟姐妹了吧?”
“小明哥,小妹自小流乞为生,自问看人少有看错的。你是个难得的好人,咱们几个能救下你,也算是老天爷留给我们的一件功德。你看,虽然才与你相识两天,妹妹们早就把你当成他们的亲哥哥一般了。就连雨生背地里都对我说,想和你学武呢。”
“好,以后是要教的,尤其是瑶瑶,身子这么弱,学点拳脚功夫,也好壮实些……哦,先不说这些了……”王小明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停在榕秋茗面前。两人说话至今,王小明始终避着榕秋茗直视的视线,可是现在,他终于正视着榕秋茗,正色道:“我这个做哥哥的,想先问你一件事。”
这回反倒是榕秋茗侧过头,脸色一黯:“小明哥,你……”
王小明奇道:“你好像不想我问?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了?”
榕秋茗仍侧着头,月光打过光洁侧脸,将她的神色隐在一片暗处下。
王小明见她为难,忍不住握着她的肩道:“秋茗,你不是说,我在这边发愁对你们无益吗。我已经想通了,我根本不该去想,你们吃了多少苦;我该想的事情,是怎么让你们不要再苦下去了!”
榕秋茗双眸一乍。
王小明似乎没有看见阴影中她的神色:“我想带你们一起去洛阳,然后……我带你们回镖局。你愿不愿意?”
榕秋茗侧着头没有说话。
“你不愿意,那我只能换回原来的问题,你们身上带血的衣裳,究竟……”
“小明哥!”
榕秋茗身子随话音一颤,打断了王小明的额外那天,她的声音不见了之前的稳定从容,若是叫得再响些,几乎与白天瑶瑶的叫声一般令人心痛。
王小明又心痛起来。
良久,榕秋茗似乎积攒了足够的力气,平静地抬起头;平静地应对着王小明的目光;用很平静的声音说到:“小明……恩公,您还是莫要问了,天晚了,早些休息,您不回来,常童老惦记着门,也一并睡不好了。”
然后她便平静地转身,带着那股隐约的香味离开,将这片夜色留给了王小明一个人。
“秋茗,我想通的事情,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不算数的啊……你不愿说,就先不说吧。”抓了抓下巴,王小明看着身边的水缸苦笑着叹了口气:“至于我……我先去打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