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大喜的日子,金华园里的菊花也开得格外灿烂,姹紫嫣红,五彩缤纷,仿佛盛宴时的烟火,辉煌而闪耀。即便只是站在角门,也依然可以嗅得出那菊朵的芬芳,清雅怡人得狠。若不是杜寒蕊偏爱菊花,想来也不会把整个南烨皇朝最美的菊花都挑来这里,盛况空前。
夭妆换了男装,今夜她以令颜的身份示人。侍从领着她绕过菊海,一路引进了内堂,她的眸光却早已锁住了新房,对着那侍从道,“听说新娘子已经来了。”
侍从笑意宴宴道,“自然是来了,军师大人也不瞧瞧都什么时辰了。这会子,大约在里屋等着洞房呢!”
“哦,我同新娘也是旧交,很想去看看她。”令颜故作随意地说道。
“这可使不得,无论您同新娘子是什么情谊,总要过了今日再见。您不看看这是什么日子呢,新娘子总得先见新郎官的吧。”那侍从赔着笑脸,又赶忙将他往内堂引。
令颜听他如此说,一拍脑门,笑道,“你看我,真是糊涂了。你说得是,我怎么能去新房呢。不过,我准备了一份特别的贺礼,要不就请你替我送去给新娘子吧。”
令颜未等侍从答应,又急切补充道,“一定要现在就送进去,若是晚了,郡主怪责下来,谁都担待不起。”
那仆从听见令颜忽然如此正色凝重,也跟着紧张起来,赶忙接过令颜递来的礼盒,小跑着就要往新房去,又想起令颜没人引路,回过头来,赔礼道,“公子,我立刻去找个人来给你指路。”
“不必了,这里我比你们熟。”令颜无所谓地应道,便拂袖往内堂走去。晚风拂过,打得一整条长廊上的大红灯笼摇摇晃晃,仿佛舞蹈的长龙,这样的排场一点都不输给当朝公主出嫁。
令颜的眼眸有些湿润,她从来不曾想过顾子慕会为她举办什么样盛大的婚礼。她要的其实只是顾子慕而已,新郎是他,新娘是她,这样便足以成就她心中光辉的婚礼。可是,顾子慕却不肯,他宁愿一掷千金,去取悦杜寒蕊。
令颜冷笑,却是自嘲。爱一个人,原来不是委曲求全就可以的。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试反客为主。如果,从一开始,她就能这样清醒的意识到,那该有多好。也不用等到今天了。回不了头。
令颜兀自沉思,内堂里觥筹交错,丝竹管弦的声音沉沉浮浮地响彻在她的耳畔,她却依旧无动于衷。直到偏门一个神色匆匆的小婢子急忙忙地跑到她跟前,慌里慌张地请她去新房见新娘子,她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
龙凤呈祥的大红金线锦帐华丽地呈在眼前,小婢子抬手拂开,一支大红玛瑙宝瓶上养着几株新菊,酒红色的菊瓣上还悬着晶莹剔透的夜露。新娘子早就揭开盖头,翘起长长的尾指呵护备至地抚摸着那几朵菊花。
闻听门外的脚步声,并不曾等婢子开口,却抢先道,“是军师大人来了。”语毕,便摆手示意其他人全部退下,又抬眸望着令颜,那双眼睛清澈澄凉,连令颜都被她望得有些心折。却听她缓缓道,“我同你真该单独聊聊。”
令颜弯着唇,等那些奴仆全都屏退出去,仍旧一声不吭。眸光却锁在新娘子手上的那柄墨染沉香玉如意,这东西搭着新娘子的大喜吉福,还真是好看,雍容华贵,寓意深远。不过,她记得这如意是杏枝夫人生前最喜爱的东西,想来杜寒蕊买这如意也是为了博得顾子慕的欢心。女子果真都一样,连爱一个人的心思都这般相近。
新娘子轻轻一叹,故意扬起下巴,摆了个高姿态,道,“你说,我该叫你令颜,还是沈夭妆呢?”
令颜却并不意外,淡着口吻,反问道,“那你呢?杜寒蕊,还是萧飒飒?”
“萧飒飒是我的婢女的名字,我从来都只是杜寒蕊。若不是为了接近你,我不必自降身份。”新娘子扶了扶额前的凤冠上垂坠下的红宝石珠串,今夜的她,红妆艳丽,宛如一朵红菊,极尽骨髓地盛放而出的娇娆妩媚。
令颜冷笑,道,“为了接近我?还是为了顾子慕吧!”
“是,我早就知道你是女的,也根本就是为了接近顾子慕才接近你的。那****在圣火庙里遇见的并不是真正的大炫族余孽,是我着人假扮的,你身上中的烈冥毒也是有我的缘故。但老李不是已经得到解药治好了你,况且那解药也是我差人给老李送去的,所以我并不认为我还欠你什么。”
令颜恍然,却依旧安静地望着她,然后扯下衣襟,露出血肉模糊的肩伤,乌青的枯骨,狰狞犹如被大火熏烤过一般。
新娘子惊得瞠目,清朗的眸光一颤一颤的,几乎要挣出泪水来。好在双颊扑了上好的‘月染颜’香粉,否则只怕连面色也苍白起来。一双樱桃般娇艳的红唇巍巍颤颤地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那就要问你了,你说解药是你差人给的老李,那么你差去的那个人就是你下毒的人证了······”令颜说着,故意顿了顿,举步走向新房深处,那张紧挨着红檀大床盘得玫瑰木边桌上,一只紫堇礼盒安放着,不正是方才她令那侍从送来的么。
那锦盒里的东西,杜寒蕊一定看过了,否则又怎么肯见令颜呢?令颜的唇角勾起一抹轻蔑冷冽的笑意,长指抚过那只紫堇礼盒,轻轻掀开盖子,一双秀雅巧致的绣花鞋赫然眼前,鞋面上用翡翠,玉髓以及紫瑛石错落有致地绣成并蒂莲花的模样,浪漫典雅,仿佛二八年华楚楚的心怀。
令颜将那双鞋子取出,托在掌中,遂回身对着她道,“若这鞋面用的是上好红鲤锦,兴许还能配你这一身嫁衣。可惜用的是杭湖锦,这锦缎光滑如静湖,碧光幽幽如翡翠,好看是好看,可是衬你这一身红,倒不那么合宜呢。真没想到你竟会喜欢这双鞋子,但其实一向喜欢穿绿衣的你平素也可以拿来穿穿,只是不知这鞋子原本的主人可愿意将鞋送给你。想来,若不是这双鞋,我今夜可见不着你。”
“沈夭妆,你别绕弯子了。你既然得到这双鞋,那你也一定知道这双鞋的主人是谁!不就是萧飒飒么,那你又知不知道萧飒飒的下场?”杜寒蕊心口虽突兀得厉害,却还是故作镇定,道,“我能杀掉一个萧飒飒,难道还不能再杀一个你么?”
令颜失笑,坦荡道,“你要杀我,那最好不过了。”说罢,又故意挑唆起她的怒意,冷幽幽地道,“就是我和萧飒飒都死了,也自然会有人去揭露你的恶行。你可能想不到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你的这些事,那便是送给萧飒飒这双鞋的那个人。”
“你是说杜蘅升回来了!”她忽然觉得背脊发凉,杜蘅升便是飒飒青梅竹马的情人。她杀了萧飒飒以后,便随意找了个缘由把家丁杜蘅升打发到湘南别院去了。
令颜不置可否一笑,缓步逼近她,带着嘲讽的语意道,“来,来杀了我吧。反正,你这一生都不可能逃开这件事了。说起来,你为了得到顾子慕,也费心得狠呢!”
杜寒蕊闻得令颜这一席话,又是气又是惧,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双手抓得紧紧的,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被血色熏得更红更深了些。她知道,沈夭妆要她杀了她,是要顾子慕一生都记住,一生难以心安。她万万不能,绝对不能。
令颜却不肯如此善罢甘休,步步紧逼,道,“你还是杀了我吧,只怕你此刻不杀了我便是要后悔的。毕竟我知道的太多了不是么?”
杜寒蕊依旧默立在原地,宛如秋风后的黄花,清瘦,寂寞,孤冷,憔悴。
蓦然,门被吱呀推开,打破了她二人之间的僵持。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席正红礼服的顾子慕,他原本就有一张俊逸非凡的容颜,挺拔颀长的身姿,如今这般盛装,便愈发令人难以移开眼神。
有那么一刻,令颜沉醉在他周身的红中,而后从恍然间醒神,慢慢笑起来,道,“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我和杜寒蕊单独在一起,你又怎么会不来呢?”
“呵呵,你来了多久,方才我们说得话你可听清了?”
“子慕,其实我······”
令颜的喋喋不休,他的沉默以对,令颜的欣然若揭,他的冷峻漠然,像一幕独角戏,终究没办法唱到圆满结束。
“够了!”
顾子慕的咆哮,愤怒,震慑了令颜,亦震慑了杜寒蕊。差别在于,杜寒蕊的盛装终于撑不住一张渐渐颓败的脸,像被风扫过的菊瓣,一片一片剥落。然而,令颜,安然静立着,那张透着意料之中的喜悦,得胜后的骄傲的容颜,慢慢地红润起来,像逢了春风轻抚的桃花,娇艳动人。
她爱慕期盼的眸光一直望着顾子慕,她想她终于可以得到顾子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