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皇都,风微凉,叶扫落。连一向繁华喧闹的锦街夜市也萧条了许多,大多闺秀小姐都不爱在黄昏后出门,却惟独一袭绿纱粉裙的姑娘尤其扎眼地袅娜在寂寥的街市,路过她身边的人总不忘多看她几眼。
皇都的姑娘美则美矣,却鲜少如她这般娇俏灵动,又带着几分英气,彷如一把开着桃花的桃木短剑,漂亮又精悍,不似华而无实之物。总有爱慕者要去寻她的家世,问来问去,却只知道这姑娘住在城南那座芳菲苑里,紧挨着圣皇赐给荥烟郡主的金华园。
她提着裙裾,步伐轻盈,却比寻常人来得稳健些,转拐右转地走到锦街上最闻名的金楼,添宝斋。这添宝斋里来客如云,老板娘总是笑意盈盈地招揽生意,就连荥烟郡主的嫁妆也多半在这里置办的。
老板娘见是她来了,少不得要热络地迎上去,欢声道,“夭妆姑娘,今儿来得晚啊。”一面说着,一面回头吩咐小厮送来热茶小点。
夭妆笑着,粉面绯绯,这般娇娆的姿态,也很难令人想象到那个叫敌军闻风丧胆的军师令颜。她抬手轻轻抚摸着方才被风拂乱的鬓角,笑颜和悦地道,“我听说,前些时候我定的那柄墨染沉香玉如意来货了,这便带了些金子来买。”
老板娘原本还暖融如春的脸色一下子便阴霾灰沉了起来,讪讪道,“那东西原本是来货了,可今儿一早就被人买去了。”说着,一拍自己嘴巴子,抱歉道,“是我老婆子没记性,却把姑娘已经下定这个事给忘了,您等着,我这就双倍赔您。”
“老板娘,不忙。”夭妆说着,一手紧紧挽着老板娘的手臂,眼中藏着微微的精芒,巧笑道,“万红娘做生意,什么时候肯赔本过。要么是今早那位客人出了十足的高价把我要的东西买去了,而这十足的高价一定是我今生都出不起的,要么是今早那位客人有十足的权势,是老板娘您今生都得罪不起的。要不,以添宝斋的盛誉,万红娘的为人,怎么能办出这样的事儿。”夭妆说着,轻轻拍了拍老板娘的手臂,又娇声柔婉地劝道,“也没什么,我只是好奇罢了。若是老板娘肯说出那东西的去处,我一分定金都不要,还再给您一锭金子。您放心,我是决计不会同人说,那东西的去处,是从您这儿得知的。”
夭妆说着,手中一枚金子已经悄然钻入万红娘的囊中去,万红娘只觉得腰间一沉,盛情难却,也着实怕得罪了这位来历不明的俏娘子,便只得硬着头皮道,“这等价值连城的宝物,一般人家也买不去,除了宫里。要说这宫里,如今唯一一件头等大事,可不就是······”
“荥烟郡主的婚礼。”夭妆顺势接了话茬。
老板娘偏着眼神,默默低点了点头。
夭妆沉着心思,咬牙切齿地自语道,“果然,又是去了金华园。”攒紧了手,指尖嵌入掌心,骨节亦泛白,颓然道,“连一柄如意也要同我抢,杜寒蕊,你别太狠了。”
老板娘见状,赶忙圆场道,“其实,我添宝斋里的如意又何止那么一柄呢,姑娘不妨再看看别的,总有喜欢的。”
“不必了。”夭妆说得笃定,因为除了那一柄是墨染沉香木雕镂的,也不会再有第二了。其实她和万红娘心中都很清楚,墨染沉香木,这世上又有几段呢?一段在皇宫的和风苑里做了顶梁柱,一段做了奇侠清珂的碧云沉水琴,还有一段便是这如意了。
夭妆同老板娘辞了行,脚下匆匆地往城南走去。她并没有直接走向金华园,反而沉了心绪,回了自己的芳菲苑。却想不到,那桃红落尽,枯枝凌乱的深处,一抹斜影杳然落在地上,任世间秋光如何萧索,却依然无法淡漠这道嵌在她心深之处的身影。
她抬眸,试探地轻唤道,“子慕。”
那人回过身来,果然是那张俊雅的容颜,只是面色淡如云水,却说,“皇都那么多宅邸都比这处好,你却非要买下这里,你就不怕总有一天飒飒会认出你么?”
她却万万想不到,回到皇都这几个月里,他终于肯来见她。而且这是他第一次来这芳菲苑里,却说的是这般话。心如万剑刺穿般疼痛而空洞,她望着他,却仿佛这人并不是当年她所识得的顾子慕,可他偏偏就是她爱得体无完肤的那个顾子慕。她终于,对着他,说不出只言片语。
“你走,无论你喜欢哪里,我都会买下来给你。如果还不够,你想怎样,尽管说出来。”顾子慕的话说得冷冽,比那秋风还要无情。
“我不会走,也不能走。”夭妆说着,抬手扯下身上的绿纱广袖,露出光洁白皙的肩膀,一道殷红的血痕猩然眼前,一阵秋寒钻心镂骨。她却强撑着笑意,对他道,“你看,大炫族的烈冥毒果真是很厉害吧。如果,我不留在这里,或许连死的时候都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这样,几个月前,老李明明说痊愈了。这······”顾子慕有些难以置信。
数月前,夭妆手臂上的伤的确是好全了,虽还有些余毒残留,却无甚大碍。但谁会想到,名震一时的军师令颜会在班师回朝前去见了大炫族的一干余孽,还偷偷取了一些烈冥毒在身上。这件事,若说是夭妆早有预谋也并不为过。因为,她从来就不曾想过要放开顾子慕。
为此,她决议付出的代价,也是粉身碎骨的。
她如今的伤,俨然是她自己重新刺的,只会比当初更狠更重。她如今的毒,亦然是她自己重新下的,亦只会比当初更深更猛。看着溃烂的伤口,腐朽的枯骨,便知道她的心意已决,心念已死,无法回头。她要顾子慕怜悯,愧疚,无论是什么,但凡能挣得顾子慕心中一席之地,她在所不惜。但,有些事只有夭妆自己知道而已。
夭妆面对顾子慕,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和煦如暖风的语调,道,“烈冥毒原本就极难根除,又极易藏匿于五脏六腑,运气好数年不会毒发,亦无表征,如常人般行动自如,运气不好便如我这般。其实,现下你不必担忧,我都到了这般田地了,又怎么会再想着拆散你和杜寒蕊呢?不会的,不会的······”
“但是,你毕竟还是令颜!”顾子慕显然还是很介怀她的身份,毕竟当初她为他生死不顾过,她同他患难与共过,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痴情如她,当真能全部放下。
夭妆浅笑,粉白芙蓉面上漾起的美丽,很容易令人陶醉,她却不以为然地说,“令颜是男子,军功卓绝的一代军师。我不过是夭妆,谁会把我同他想在一起。我在皇都这般久,便从没有人认出过我,所以,杜寒蕊也一定不会认出我。只要你不说,我也一定不会说。”
“你还是走吧······”顾子慕皱着眉,虽有些不忍,但终究不能容许他同杜寒蕊的婚礼有什么节外生枝。他自是知道他负了她,但既然已经负了,便负得更彻底一些吧。
听得他的话,夭妆心底一阵森然,她不曾想顾子慕为了一个杜寒蕊,待她竟能残忍至此。到底是又一次把顾子慕看透,却也把自己伤了个彻底,她兀自理好衣襟,又齐齐整整地立在顾子慕跟前,挑着漂亮的眉,勾起红唇,却挤出一句威胁的话语来,“我可以走,我如果走,便要以军师令颜的身份走。南烨朝第一位女军师,何其荣耀,或许我能封侯拜相,死后还能葬在皇都,我也要看看你同杜寒蕊如何白头偕老!”
“你这又是何苦?”顾子慕被逼无奈。
夭妆失笑,道,“何苦?我心中的苦,我自己亦不知有几何?”她抬手抚过顾子慕清冷俊俏的眉目,又道,“子慕,我一直想做一个温婉柔顺的好妻子,像现在这样抚摸着你,与你靠近,可是你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把我推开呢?”
顾子慕掰开她的手,低吼道,“够了,如果不是看在你将死的份上······”
“呵呵呵,将死!”夭妆冷笑,又道,“顾子慕,你不会傻得杀了我的,你也知道我将死了,一个将死的人还要烦劳你动手,对你而言是多此一举,对我而言,却是求之不得。其实,你既然这么怕我被杜寒蕊识破,送我走不是什么好法子,只有死人,死人才能守住秘密!”夭妆说着,仿佛疯了一般,握着顾子慕的手举起他的破虎刀,直逼自己的前额。
千钧一发,顾子慕撇出了破虎刀,那刀倒在地上发出巨响,刀锋闪耀过的光芒投射在夭妆姣好的容颜上,有一种凄冷的艳丽,像冻在冰层里的一朵桃花,凝固住那绚丽的桃红,令人动容,令人心折。
夭妆望着怔然的顾子慕,心满意足地笑道,“其实,你还是不忍,不忍心杀我的对么?”
“夭妆,不要逼我!”
“逼你又如何?逼你你就敢杀了我么?你不敢!因为你还有良心!”
“沈夭妆!”顾子慕疯狂地咆哮起来。
如果不是顾子慕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她,她几乎忘了自己姓沈。对,和杜寒蕊比,她也曾经是名门之后。谁还记得,三十年前的江陵沈家,以贩卖沉香木为营生,素来只做价值千金之物。譬如皇宫和风苑里的那根沉香木顶梁柱,沉香可飘千里,以宝石,珊瑚,珍珠镶嵌,雕镂花鸟虫鱼,栩栩如生,那便是她父亲的绝世之作。就连那独一无二的墨染沉香玉如意亦是她父亲的遗作。
她沈夭妆,便是一代木雕大师沈悦闻的独女,如今却落没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