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案上那雕花熏炉里的香片几乎燃尽了,余下一摞紫灰散发着丝丝热气,墨绸抬手取了一个赤银小拨子,挑了挑灰,临末的香气浓烈蒸腾而出,只是片刻却全都散尽了,再没有一丝味道,彷如垂死挣扎后的释然与空虚。
墨绸放下小拨子,抬眸望着令颜,清了清嗓音,依旧带着些酴醾沙哑,慢腾腾地道,“听你这么说来,这结局倒是个好结局。侯爷到底也是带你去了南方了不是么?”
墨绸说着,只觉得嗓子发哑,兀自斟满一杯酒,才轻抿了一口,便突然厌恶地啐了。只是回身对着门外吩咐了一句,“去告诉二十四,就说我想喝苦心茶了,让白歆亲自给我送来。”
门外不知是谁在,只觉得那声音清脆透亮,墨绸约莫着是皇月走开了,吩咐悦铃守着。墨绸也不以为然,又回头冲着令颜道,“这样好的结局,你怎么还往自己身上施毒,还不满足么?”
令颜方才依旧沉浸在回忆之中,一双水眸凝望着窗外,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便停息了,屋檐下的那方清池里的水仿佛又涨高了些,这样望去,影影绰绰地望见池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只是还看不真切。
令颜微微皱了皱眉,这眉原本是青黛色的,长长细细的极好看,如今一病,却比那池里的波纹还要淡。她回身来,苦笑道,“的确是去了南方,起初我和子慕很好。我也停止对自己施毒,而老李也把我身上的余毒清理得差不离了。我甚至想过给子慕生个孩子,但如果杜寒蕊肯与我一直这样各自相安,那便没什么。即便子慕总是在她那处多留几夜,我亦是没有怨言的,毕竟她才是正妻。可她偏偏不肯容我,在子慕最宠我的时候,她威胁子慕说,她手里握着我父亲谋反的证据!”
令颜说到此处,怒气冲冲,震得一双脸颊愈发红热起来,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被烤干了一般。她抚了抚被怒气攒动的胸膛,那颗脆弱的心,急速地跳动着,连她说起话来也有些不利索了。她极力按捺着自己,极力平稳着气息语调,道,“我父亲沈悦闻一生精于木艺,从不曾过问世事。若不是被无辜卷入宁王谋反一案,如今我沈家也不至于没落至这般田地。况且圣皇登基三年,也对我父一案重新查证,虽说并未定论,但也并未定罪。我父无辜,岂容她轻易诋毁。她为了让我离开子慕,不折手段。而我也不会任人鱼肉!”
“哦。”墨绸淡淡应了一句,又问,“你同她吵了?”
“当然!”令颜冷笑道,又说,“我如何委屈不打紧,可我父已然辞世,难道还要被人毁去清誉么?”
墨绸摇摇头,不置可否。顷刻,她又想到了什么,似乎是替夭妆不值,啧啧地黯然道,“想来,你同她这么一吵,便不能再相安无事地同侍侯爷在一处了吧。侯爷,可是要你让步?”
“是,他要我迁往别院。这么一去,我总是几个月见不得他一面。若不是我又将这毒加剧了,恐怕至死,他都不会来见我的。”令颜凄凄惨惨地笑着,笑脸宛如一张白纸随风颤动起来,苦苦道,“我只是想见他,为何总要以性命相搏?”
他如果知道你是这般想见他,他恐怕宁愿牺牲自己。但这句话终究只是留在墨绸的心底,并未宣之于口。
墨绸凝着神色,宛如一株开在霜天里的牡丹,清冷而绝美。她趁着令颜哀愁时的不经意,轻轻抬手抚了抚悬在胸口的那枚水滴状的蓝宝石,用比绣花针还要细的声音,轻飘飘地念动咒语。窗外那池清水,微不可查地轻轻一漾,一缕青蓝色的波光辉映着墨绸胸前那枚水滴状的蓝宝石。
墨绸稳了稳随之荡漾的心神,恢复了安静淡然的神色,巧笑道,“你的故事真不错,想来我这楼下的那潭镜湖也是听得心满意足了,”顿了顿,便用那双细滑如丝,柔软如绸,温润如玉,白皙如雪的手来牵起令颜枯廋如柴的手,温温吞吞道,“你如今再往那池子里看看,可还看见了什么?”
墨绸的话积聚着一股看不见的魔力,随着风落在那片静谧安宁的镜池里,水面缓缓晃动,反射出潋滟的光芒,映衬在令颜楚楚的眼眸里。她的眸子被刺得有些模糊,轻轻揉了揉,再看的时候,欣然惊呼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粉色的玉石散落在湖底呢,还有几片白羽,那是什么鸟的羽毛,怎么会白得那么好看呢?像天边的云,像海里的浪一般干净明亮。”
墨绸莞尔道,“你可算看见东西了。”
墨绸说着便冲着门外又道,“还不快把令颜公子要的东西取上来!”
随着墨绸的话音落下,珠凝轩外的木梯上传来一阵声响,似是急忙忙地往下走去,又稳稳当当地往上走来,还夹杂着衣裙间环佩敲击的清响。不消片刻,门被推了进来,一个身着七彩珍珠霓裳的姑娘,扬着娇憨可爱的笑颜,轻慢地步了进来。
她便是悦铃。
悦铃手中捧着黑漆螺钿的托盘,盘子里整齐陈列着方才令颜从池子里看见的物什,不多不少。于是,分外小心地双手奉着,恭恭敬敬地递到墨绸跟前,她又转身往那东面的屏风后面走去,再回来的时候,又取来一个绿底嵌五彩宝石牡丹花青玉盒子。一双素手,铺了一方锦布在青竹案上,遂轻轻打开那盒子,取了一套大小龙凤雕花金剪子,一套锡银宝石柄雕刻刀,几把珊瑚玛瑙柄的敲锤,几只木锉等等巧致多样的物具。这些都是墨绸素日里惯用的,而这些物具在墨绸手里,已然不知制出了多少稀世奇珍。
墨绸凭她忙着,只默不作声地从那托盘里取来几片白羽,借着光瞅了瞅,啧啧赞道,“东南青天的瑞雪飞鸾的羽毛就是不一样,极轻极柔,还透着些淡雅的茉莉清香,若是做成一把羽扇,放在手中把玩,岂不是很好?”
令颜眸子里晶晶亮亮的,满目的欢喜,世间的确罕见这样漂亮光滑的羽毛。纵然,她曾贵为军师,公子,身份何其尊贵,却也不曾听闻过东南青天是在何处,瑞雪飞鸾又是何物,更没有见过这样华而不俗的羽毛。
墨绸早已读出她心中的疑惑与不甚喜欢,却不打算做深入解释,只是随意地续道,“这浅粉色的玉石,唤作桃源玉,有清心安神,活血生肌之效,而这些晶莹透亮的,颜色更深的便是玫瑰晶,可除忧解烦,润泽生津,与瑞雪飞鸾羽的除秽祛毒之效相佐,正好可以淡化一些你身上的毒性。就把它们也缀在羽扇之中,不仅增添美感,还可延一延你的寿命。”
墨绸一面说,一面挑拣了几颗玉石,以长针引了银线仔细缝合在白羽重叠之处,那动作轻巧娴熟得宛如指尖之舞。而她手中的玉石之光,恰恰映射在她柔婉妩媚的眉目之间,别有一种翩然卓绝的仙姿,美到不容于世。
连令颜也为墨绸的绝美而倾倒,望着望着便出了神,仿佛三魂七魄都丢了一般。
墨绸绣好了扇面,便停了停手,抬眸来见令颜安静地坐着,悦铃也陪在一侧,遂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道,“里屋备了你过去最喜欢穿的那一身云蕊粉桃玉带锦罗裙,还有几支桃花簪子,让悦铃帮你好好打扮一番。一会子,一同去沉玥楼吧。侯爷还等在那里。”
令颜点了点头,眸光落在这半成的扇面上,那雪白的羽扇上翩然绣着几朵娇俏的桃花,粉玉精雕,玫晶细琢后花瓣相错相连,深深浅浅的色泽粉嫩清新,层层叠叠的光华艳丽明亮,鲛珠点最而成的花蕊,宛如顾盼生辉的眸子,倾国倾城,曼妙绝伦,不禁令她心之神往,又双眉轻拧,道,“那这扇子······”
“不急,你换好了衣裳,这扇子便也做好了。”墨绸说着又低头仔细赶制起来,末了,又抬眸冲着里间道,“我便不等你了,你若打扮好了,就过去。扇子做好了,我就搁在案上。你要记住,扇不离手,难过之时便扇一扇,只要鼻息间总能闻到此扇的香风,命自然能续。此物虽神,却也自有定数,你的命无论如何续都续不过四十九日,兴许还更短些,只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不等里间回应,墨绸已然搁下那面才做好的粉玉玫晶桃花白羽扇,拂袖离去。而她的心早就飞去顾子慕那里,因为顾子慕身上有那块和风青柳春明大玉佩,这东西是她师父的遗作,她一定要收回来,然后好生藏进玉典里。
她如此想着,脚下的步履又加快了一些,不自觉竟腾空飞了起来。那衣袂飘然,纤尘不染,只是一身墨裙,即便染了尘埃,也不大看得出来。这大约便是当初师父赐她墨衣墨裙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