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徐徐,拂落了一场桃花雨,洋洋洒洒。有几瓣落在令颜青灰色的战甲上,像精致的工笔画,她神情疏朗,笑意明媚,好比这春光。这是她最后一次披战甲,心思雀跃得比那桃枝上的莺雀飞得还要远。
龚护卫牵来了她素日里骑的马,唤作雪鹭。雪鹭依旧是那般身姿优雅。每一踏铁蹄踏过,仿佛能在泥里开出一朵白莲花般,与令颜艳丽的容颜放在一处,一清雅,一娇娆,互补互衬,相得益彰得狠。
只是,今日的雪鹭,项上竟多了一物,分明便是荥烟郡主的那串青花珠玉银梦铃。雪鹭悠然稳健的步伐里,衬着一阵阵清脆曼妙的铃音。
令颜诧异,问龚业道,“这个铃铛是不是系错了?”
龚业摇摇头,笑道,“怎么会,荥烟郡主亲自为军师您的雪鹭系上的。”末了,又不忘挤眉弄眼地暧昧一笑,又续道,“军师这是要飞黄腾达,他日可莫忘了小弟!”
令颜摆手,坦然笑道,“龚护卫,你的吉言恐怕不能在我身上应验。荥烟郡主的心思并不在我身上,而是,”说到此处,令颜心念一转,却不敢再往下说,只是岔开话题,而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问道,“今日是咱们班师回朝之日,听说元帅却早早不再帐内了,是去置办北境的土特产么?”
“八成是吧,不过这几日元帅连连外出,大都屏退了左右,凭元帅的功夫,一般刺客也是很难近身的,军师不必担忧。”龚业憨憨地笑着,自以为解了令颜的心思,实则不然。
令颜媚眼一扬,却往荥烟郡主的营帐望去,低声自语道,“她也总不在帐中。”
令颜这一句,龚业并未听见,不远处几个将士已然唤他去吃新烤的羊肉,自然也是邀了令颜。怎奈令颜的心思倒不在北境这一处的佳酒风味上,反是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即启程,便懒懒地回绝了他们,兀自牵着雪鹭往水草丰美的小河边走去。
令颜与雪鹭,一人一马,一前一后,悠悠晃晃地漫步在清澈的河边,那凝着露的水草沾湿了令颜的紫貂毛狐皮靴子,靴尖上深深地湿润了一片,令颜抬脚踢了踢,恰恰踢到一枚鹅卵石。小石头翻了几翻,扑通滚进河里,激起水浪,大约是溅在了谁身上,一声温煦的女声轻轻吟了一句。
令颜这才抬眸,循声望去,那青绸长裙,宛如夕颜花一般铺展在青色的草丛间,几乎连为一体。而那张清丽冷艳的容颜上,一贯骄傲灵动的眸光里掺杂着几分惊色,却愈发令人怜惜起来,那只素来只会强劲有力地握着破虎刀的手臂,竟那样温柔缱绻地将她护在臂弯里。
令颜,一时惊得不知所措,仿佛是她扰了人家恩爱的场面,恨不得立刻躲开。但心口那种愤怒与刺痛,将她燃烧得忘却动弹,只是直直地立在哪里,贝齿刻在红唇上,颤抖地渗出血丝。唯独,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一遍又一遍。
顾子慕回头,终于看见了她,却是这般理所当然,泰然自若的神色。甚至慢悠悠地起身,再小心翼翼地将杜寒蕊扶起,然后用比阳光还要暖融的语调,侧身对杜寒蕊道,“我同军师还有些话说,你方才不是说想去看看那边的杜鹃么,你去看看吧,若是有事,大声喊我。”
杜寒蕊柔软的笑意,带着几分青霜般的光采,应声便去了,却三步一回眸,含情脉脉地将顾子慕望着,顾子慕却回以温和疼惜的目光,柔软得宛如绕指的长发。待杜寒蕊走远,顾子慕才旋身来看着令颜,口吻轻慢得仿佛渔翁远歌,“既然你都看见了,我亦不想再瞒你。你知道她是飒飒,也是荥烟郡主,一个尊为郡主的正妻,能够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前程,我不必说,你也会明白的。”
令颜以为是这几年征战得太多,耳膜被战鼓给擂得发聋了,竟不能把顾子慕的言语听得真切,但似乎又早已了然他此刻要说的一切。只觉得喉头一舔,胸口有一股血气上涌,炙热如烤一般剧痛起来,她蹙着眉宇,声音低得像呜咽的笛声,有气无力地道,“你以前说过,打完这场战,班师回朝的时候,你就会娶我。虽然,你也没有说过要娶我为妻,但······”令颜说道此处,顿了许久,连呼吸也变得急促,几乎是喘息地说道,“其实,做妾亦没什么不好,到底她才是郡主。”
令颜语毕,只觉得再也忍不住胸口那血气翻涌,哗啦便从红唇迸射而出,染红了翠绿的水草,颤颤巍巍地一歪身子,到底是抽出白绫剑,强撑地立在顾子慕眼前。她从未想过,她竟然需要这样卑躬屈膝地去同他祈求一袭相伴之地,也从不知道自己为他可以卑贱地沦为妾室。如此便罢了,却偏偏还要听见顾子慕这番言语。
“夭妆,哪怕当初娘亲确实是将你买了回来,我也从没有看低过你。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男人,至少是一个可以将你明媒正娶的男人。”顾子慕这番言语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果真是设身处地地为令颜着想,可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些年他从不唤她夭妆,如今唤起来竟是这般生涩。
令颜苦笑了一番,抬手拭去唇角的血迹,问道,“你还记得么?你第一次领我上战场,我便替你摆了一阵,赢了松赫部。还有一次,我病了,你独自迎战千叶国百万雄师,误入了他们的地皇阵,幸好龚业及时找到我,我拖着病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赴战场,领着三千精兵,破阵救你而出。还有······”
“夭妆,这些我都记得······”
“子慕,你不要打断我,我同你说这些,不是邀功。只是,你知道不知道,我身上那些细皮嫩肉,早就不复当初少女之身的模样。试问,谁会娶一个伤痕累累的姑娘回去!”令颜说着,神情有些凄婉,不住叹息。
“也对,是我带你上战场,这些我应该负责。但夭妆,我今生不可能给你任何承诺。飒飒是郡主,以她的性子又岂会容许妾室的存在。否则,她怎么会把那串青花珠玉银梦铃赠给你?她的意思是,她将她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来换你身边最珍贵的东西·······你知道那串铃铛便是她的护身符,你知道······”
“子慕!她是郡主,她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即便那串铃铛再珍贵又如何,她还可以拥有其他更珍贵的东西!但我只有你,我只有你,子慕!”令颜几乎失声尖叫起来,却被顾子慕按住,一双手狠狠地捂住她颤抖的双唇。
只听到顾子慕紧张兮兮地在令颜耳畔,压低了声音道,“别叫她听见!”
“你就这般在乎她么?”令颜掰开顾子慕的手,泪水挣扎着还是被困在眼眶里,这样逞强的脆弱却更令人心伤。
“夭妆,放过我!”
“顾子慕!”
令颜从牙缝里挤出顾子慕的名字,那种至爱到至恨的程度,便是从她如珠贝般的牙齿下,狠狠地嵌进顾子慕粗糙的手背,鲜血从他的指尖蔓延开来,一滴一滴堕入土里,他忍着痛,却还问她,“这样,你能放过我了么?”
令颜终于强忍不住,泪水奔流。顾子慕却将她拥在怀中,沉默地紧拥着,任她起伏的肩膀瑟瑟发抖,任她的泪水湿了他的衣襟。他终究不能选择令颜,亦不能选择夭妆,他只能够朝着贵为荥烟郡主的杜寒蕊走去,终归是要负了她的。待令颜哭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决绝地塞在令颜的手中。
这方紫金春燕浮光锦,以紫玉掐金丝绣成的春日飞燕惟妙惟肖,且玉泽莹润,金光闪烁,浮光曼妙,曾是千叶国翁主的陪嫁之物。他们大破千叶国国都之时,得来此独一无二的锦布,顾子慕偷偷裁下一方,原是要作为聘礼迎娶令颜的,如今却成了分手之物。
令颜将那锦帕揣在手心,从顾子慕的怀中起身,绝然离去。却在终于不被顾子慕看见的地方,举起白绫剑,将这锦帕斩于剑下。那五彩纷扬的千丝万缕,宛如她那些美好的青春,被刀光剑影践踏得支离破碎,再也找不回从前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