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地处北境一带,但仿佛哪里的春色都是旖旎烂漫的。细雨润泽过的桃花,仿佛悬着泪珠的红颜,惹人怜惜,入人心扉。纵然是沙场上的铮铮铁骨也难免被此景折服,又恰逢了凯旋的佳音传到皇都,圣皇龙颜大悦,早早就下了犒赏的旨意,整个神机营里萦绕着兴奋盎然的气氛。
有人提议举办庆功夜宴,顾子慕亦欣然允了。令颜也十分喜悦,毕竟终日精研于战事策略,许久不曾如此松懈。这一战大胜,虽在掌握之中,却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圣皇的雄心虽不止于北境,但终归也有了休整的意思,他们终于可以班师回朝了。而回到皇都后,令颜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换回女装,第二件便是等待顾子慕迎娶。
她还记得,顾子慕在这一战之前,便同她许诺,若大获全胜,定能封侯拜相,便是他们成亲之时。她等这一天实在等得太久了,她还记得喜帖一定要发给教她兵法奇技的夫子,好让他看看,顾子慕待她的真心。
欣喜归欣喜,却没有忘记三日前在圣火庙遇见的那个飒飒,她们约定的时辰却早就过了,已然是黄昏日落时节,她站在营前许久,却并没有等到飒飒的身影。这让她十分懊恼,怎么就轻易信了那个女人呢?若是一会子,顾子慕同那几个将军狩猎归来,却不见她戴那丝带,如何是好?虽然,这几****不曾戴,顾子慕亦不曾问起,却让她日夜心惊得狠。
令颜如此心思浮沉地站在营前,不知是多久,直到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黯淡在天际,一轮明月皎皎爬上枝头,她狠狠地咬了咬唇,却把那唇色咬得愈发娇艳起来。一阵晚风拂过,她侧耳细听,马蹄哒哒而来,这铁蹄声是赤燕的。
而赤燕来了,便是顾子慕来了。她欣然地循声望去,果真看见那树影婆娑后面,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背上的雄姿一如记忆里的英俊挺拔,只是又多了一道青绸倩影被揽在顾子慕的怀中。远远望去,只觉得他像是捧着一束青花,却爱惜得恨不得揉进肌理。
令颜不自觉地蹙了眉宇,原本欣喜的神色一下子便冷淡下来,她侧身折下营前桃树上的一支桃花,将那花瓣揉碎了,狠狠地踩在脚下。守在她身侧的兵士,不觉打了个寒战,倒不是早春料峭,只是他很少见到这位军师发火,杀敌布阵,她总是轻描淡写,运筹帷幄。他亦很难想象,一个神一样的军师,若是发怒起来,是什么样的后果。
可他还来不及看到令颜震怒的后果,已经迎来顾子慕铁蹄飞驰而过,直逼元帅帐去。倒是一直随行在顾子慕身旁的护卫龚业,翻身下马,见了令颜,行了军礼,不慌不急地道,“公子,元帅请您速速去他帐中。”
令颜早就敛起了怒意,定定看着龚业,清了清嗓子道,“龚护卫,可知道元帅找我何事?”
龚业思量了一番,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便凑到令颜耳畔,压低了声音道,“公子,元帅有些生气。毕竟,那姑娘来历不明,却拿着公子的贴身之物,又找到军营里来······按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公子不过是在这镇上寻了个女子······但,元帅说了,如今虽是大获全胜,但难免有些余孽未铲除干净,只怕······还是得小心为上啊!”
令颜奇道,“什么姑娘?我的贴身之物?什么东西?”
“哦,那姑娘自称飒飒,手里拿着您平素用来束发的那根碧玉青丝带,竟然去闯了我们狩猎的围场。几乎死在元帅的箭下,还好邱将军眼疾手快,又发了一箭,才把元帅的箭打偏了,只不过那姑娘的手臂还是受了伤,但总算不伤及性命!”
“你说那是飒飒,她受伤了!”令颜惊呼,难怪顾子慕要生气。她竟把他送的东西,轻易委以他人,若是换做她自己,也是不悦的。她一时心急,却没有想到飒飒如何去了围场,她们不是约好了在营前等候的。
令颜夸张的表情让龚业坐实了心中的猜测,遂暧昧地笑道,“往日里,兄弟去快活的时候,公子总是托词不去,原来是为了这个飒飒姑娘。也难怪,她那样的姿色,的确不是一般庸脂俗粉,烟花女子可以相比的。”顿了顿,又安抚着令颜道,“公子放心,元帅已经命随行的军医老李给飒飒姑娘疗伤了,并无大碍。”
令颜听到此处,亦无心与龚业解释,随意附和了几句,便旋身往元帅的大帐走去。她步履急促间,连轻功都施展起来,倒是她自己浑然不觉。不消片刻,便到了帐前,抬手挥起墨绿色的帐布,朗声道,“子慕,我来了。”
顾子慕是匆忙回到帐中的,还着戎装来不及换下,一双风云变色的眉紧紧锁着,眸子里一种专注得令人窒息的眼色,一手还执着破虎刀,那架势几乎是要把榻上斜倚着的女子给了结了。
但那女子,却云淡风轻地笑着,虽然发髻有些歪了,一支八爪翡翠绿萤石发簪也松松地吊着,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容色,依旧清秀雅致。尤其是一双晶莹的眸子,比她发簪上的绿萤石还要亮几分。
顾子慕听到令颜的声音,猛然回首,一脸不悦地道,“她说她来找你,却怎么在围场?”
令颜还未解释,那榻上的女子已然抢先道,“原是约好在神机营前得,因有些事务耽搁了些时辰,怕误了与公子的约定,便寻人问了近路。怎知竟越走越远了,还误闯了元帅的围场,真是抱歉。”
她一面说着,一面强撑着起来,从袖中取出那条碧玉青丝带来,递给令颜,道,“好在没有遗失了这碧玉丝绦。”说着,又漾起了笑意,却在望向了顾子慕的时候,笑意又深了几分,便又取碧玉青丝带来,双手奉上给令颜道,“如今这碧玉丝绦已经洗涤干净,便请公子取回吧,还请公子将我之物物归原主。”
令颜也是干脆利落地从腰间取下锦囊交还给飒飒,哪知她手快了些,飒飒却慢了一步接过,那锦囊从她二人之间掉落,发出一声闷响,便松散开来,一串青碧澄澄的宝石银铃铛展露人前,一瞥惊鸿。那铃铛串的模样精致无双,银铃小巧垂坠在拥拥簇簇的青花玉髓珠里,清新曼妙,若是系在少女腰间,或是手腕,或是脚踝,风姿优雅,风情清美。
令颜虽惊艳,却不如顾子慕语快,他轩眉又是一拧,抬手抚着俊俏的下巴,道,“这东西,本帅见过,青花珠玉银梦铃。此乃当朝荥烟郡主之物,你是什么人?!”
令颜闻言又是一惊,只见那飒飒躬身将那串铃铛小心翼翼地拾起,然后大大方方地系在她腰间的那根粉绸柔丝带上,坦然笑道,“元帅既然识得这青花珠玉银梦铃,却还问我是谁。难道顾元帅觉得博士府轻易便可被贼人侵入么,也是,一个区区太学博士而已,不如顾元帅这般骁勇。”
“郡主说笑了。子慕有所怠慢,还望郡主海涵。”顾子慕闻言,心下了然,赶忙行了一礼。其实,算起来太学博士同他这位三军主帅比起来,自然官微言轻。且,杜家世代书香,上三代所从的也不过是文官罢了。约是祖上积德,杜家为官也算清廉,便出了个好女儿。此女便是杜寒蕊,天资聪颖,四岁便能吟诗作赋,十一岁博览群书,又十分通达博弈之道,颇得先圣皇和先皇后喜爱,破例封了郡主,赐号为荥烟,倒与南北郡王的几位郡主一般从荥字辈,生生地将她抬高了许多。
飒飒轻扬起下巴,不经意流露出一股骄矜傲然之态,却并令人生厌,反而更显得高华纯贞。她抬手扶了扶头上那支插歪了的发簪,半嗔半怨道,“若不是常听人说令颜公子有倾国之姿,倾世之才,我也不必从皇都追到这里来。”
令颜听她如此说,心口狠狠地突兀了一下。
倒是顾子慕似笑非笑地看着令颜,打趣道,“如今见了军师本人,不知道郡主作何感想。”
“果如传闻所言。”飒飒答得简洁,却转了话锋道,“可惜,却不是我心中所想的那般,纵然举国女子都为你倾倒,可偏偏我不会。”飒飒说着,眸光瞟了瞟顾子慕,笑道,“公子儒雅,我却喜欢豪放豁朗的男子,譬如,譬如,譬如······”
终究是没有等飒飒说完,顾子慕已然唤帐外的兵士道,“去吩咐他们开始夜宴吧,今夜我们有贵客,把我猎的那只鹿也快快烤了吧!”
帐外那起宴的笙歌已然奏起,跳跃的火光,闪烁着令颜有些僵冷的脸,连她的心也忐忑起来。但这种不安来的莫名,甚至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不安的缘由,只是不知为何从那时起,她再望着子慕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不在她这里,仿佛是谁占据了那双眸子,是什么挡在了他们的誓言之间,终于没有结局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