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凝轩的阁楼虽低低矮矮,却是十分适合观雨,早春的雨素来大不到哪里去,恰好顺着那屋檐串成一幕帘,宛如幽梦一般,绵绵不绝。靠在窗旁的那一张青竹案,摆满繁杂的典籍,一本厚过一本,只能匆匆瞥见名目而已,譬如玉典,珠典此类。
皇月硬是从这些典籍之中腾出一块地,温了一壶不知名的酒,只觉得酒香甘醇浓郁,只怕也是烈酒。定安侯却泰然自若地奉起一杯,先干为敬。令颜虽已是苟延残喘,却不肯示落,亦满了一杯在手中,定安侯正要夺去,却被令颜固执地给拒了。
倒是墨绸,不慌不忙地望着窗外,低低笑道,“如你们二位这般饮酒,我可要吩咐他们多备一些才好。”说着,也兀自饮了手中这一盏,她喝酒,却用的茶盏,还是上等的月白玉雕成的梅花盏,衬着她修长灵巧的手指,尤其好看。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她的第二张脸也是这般美妙动人。
墨绸轻轻放下茶盏,冲着令颜又是轻柔一笑,宛如淡云清风下一朵娇娆的魏紫,道,“他们都叫你令颜,我便也叫你令颜好了。”
令颜恭敬道,“娘娘欢喜就好,名字也不过是拿来叫的而已。”
墨绸从竹椅上起身,说了一句没干系的话,“春天就坐竹椅子,的确是凉了点。”又凭窗望去,眸光落在窗下的镜湖上,几尾调皮的锦鲤故意搅乱的清净的湖面,惹来一阵阵清漪。墨绸回过身去,又对着令颜道,“你也来看看,这湖里似乎有些什么?”
令颜顺从地走了过去,靠着那窗,仔细瞧了一番,遂道,“令颜眼拙,并未瞧见什么。”
“哦?”墨绸若有所思,又问道,“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前些年,她同我征讨大炫族时,被他们的流焰箭所伤,那时候并未曾在意,因为箭伤也不过半月就好全了。谁知道那次伤口愈合以后,每到子时一刻,她总是夜不能寐,似有烈火焚心一般剧痛,一直如此反复灼痛至黎明时分。后来,愈演愈烈,有时从黄昏便开始灼痛,一直到次日天明才停止,如此便把她熬成如今这般枯瘦了。”定安侯说起来,无奈万分,痛心万分。
墨绸反倒勾起了笑意,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什么也看不见。这大炫族的烈冥毒,无药可救,令颜你是必死无疑的。”
定安侯与令颜闻言,皆是脸色骤变,定安侯更是激动道,“都说如意坊无所不能,看来也只是虚传罢了。”
“不,不,不,子慕,不可妄言。娘娘一定会有办法的。”令颜虽色变,却依旧抱着最后的期望,楚楚地将墨绸望着,那种笃定竟到了无坚不摧的地步。
墨绸既不恼定安侯,也不为令颜所动,只是事不关己地续道,“听说驰骋沙场的定安侯也有柔情的一面,只是从来不对女人。尤其是侯府里放着一位绝色夫人,却动不了定安侯的心,反倒是令颜公子,叫定安侯惦念得狠。他们都说定安侯有龙阳之癖,我想替侯爷洗刷冤屈,不知侯爷拿什么谢我?”
定安侯闻言,依然怒不可揭,道,“我确不要你管这档子闲事,只要你能救得了令颜,你要我怎么谢你,我便怎么谢你。”
“当真?”
“当真!”
“那我便要你腰间的那枚玉佩如何?”墨绸趁势追击。
“一言为定!”
听到定安侯斩钉截铁的回复,墨绸的唇边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遂回身对着皇月吩咐道,“令颜公子许久没有换回女装的,不如就请她换一回女装吧,也请侯爷先行回避。公子,我一定替你好生照料,再见公子的时候,我保证她恢复当年风采。届时,也请侯爷交出玉佩便是了。”
定安侯虽心中大大不愿,但怎奈有求于墨绸,便也依她所言,退出了阁楼,由皇月引往西苑而去。彼时,安静的阁楼上只剩下墨绸与令颜二人。墨绸却只是依旧静坐着,浅薄如纱的语调,带着几分凉意,试探地问令颜道,“其实你早知道自己身上的毒不可解了吧,你来寻我不会是奢望我这里会有什么灵丹妙药,若你是来求药的,我倒能指你去个地方。”
“不必了,令颜多谢娘娘好意。”令颜黯然道,大约是终究从墨绸口中听到自己必死的讯息,总有些许遗憾,却惨笑道,“一两支流焰箭算得了什么,我不过是想在子慕身上分得一些位置罢了。那些烈冥毒虽然厉害,可毕竟分量稀少,若然不是我自己添得重了些也不会到如今这个田地。”
墨绸了然一笑,回旋的眸光仿佛星芒闪烁,抬手抚着高高的额角,道,“既然是求死,那你又为何费尽心机要他带你来寻我,到底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想在死前和他有一个孩子,起码很多年后,他不会忘了我。”令颜卸下一切伪装,幽然吐气,深深叹道。
“什么?”墨绸有些惊异,却很快恢复神色,又道,“可你如今的身子······”
“再熬一个月,侯夫人就快生了。我要她的孩子叫我母亲!”令颜说得倔强,仿佛孤注一掷时的狠厉,又略带着愤恨,颤抖地说道,“本来就该是我做侯夫人,本来就该是我替子慕生儿育女,怎么偏偏多了个她。难道就因为她是郡主,就可以夺去我的所有么?”
墨绸闻言,心头一震,面上却依旧轻描淡写,道,“只要拿得到那块玉佩,我没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只不过,你要想清楚,侯爷没了那块玉佩,也许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后果,而这后果也许是祸也说不准。”
“娘娘,很多事我都看不到也顾不到了,因为我快死了。而我不想也不能抱憾而终,我和子慕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我已经把侯夫人的位置拱手相让了,那么难道我要求一个牌位也不能么?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令颜说道此处,原本憔悴的面容沾满了泪水,支离破碎。
这世间百态,墨绸虽见得不少,但终究不忍见好好的一朵名花摧残至此。她别过头去,顺手又斟满一盏酒,浅尝则止,道,“我记得侯夫人是当今皇后的表妹,姓杜,名寒蕊。书香门第,贤良淑德,倒是和定安侯很配。不过,若是要论沙场征战,自然不及你。其实,令颜,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可以一起陪在定安侯身边。“
令颜闻得此话,惨笑道,“怎么可能!她又岂会同意!”许是笑得太过猛烈,便又引来一阵咳嗽,末了才道,“若是子慕能放得下她,早就同我远走高飞了。这三年来,他匿声于朝野,亦不是如诗人所传的那样,其实他从不是为我。他不过是为了要静下心思,只和她杜寒蕊长相厮守罢了。若然不是如此,我又何必毒害自己。眼睁睁看着子慕的心里,越来越多她的位置,越来越少我的位置,你叫我如何甘心。那些征战的岁月,他又记得几何。我抛下女子红妆,替他挡箭,为他谋划,如今他安然坐在定安侯的位置上,却忘了对我的誓言。他说过,只要我能助他建功立业,他便会娶我进门,这话他在他的母亲跟前也是说的。可夫人已逝,他的誓言也不知所踪了。如今,只记得杜寒蕊而已。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墨绸听罢,低吟道,“可此行,他待你可算无微不至,且放下有孕在身的妻子,陪你远赴他方,此情亦不可小觑。”
“这是他欠我的!”令颜几乎咆哮,苦涩的笑容牵在嘴角,慢慢腾腾地道,“三年前,最后一场我陪他打赢的战役,我们占领了大炫族的领地。本来应该凯旋而归的,而他也该筹备我们的婚礼了。可偏偏遇见了她,那时候她还不叫杜寒蕊,也不曾告诉我她是什么郡主······”
“她说,她叫飒飒。”
“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眸子里却渗透着些精芒,我真不该错信了她!”
墨绸淡淡地听着令颜说起那些纷飞的往事,长指轻轻地摩挲在月白玉梅花盏的边缘,这瓷太白净太细腻,宛如月华清澈,宛如玉石冰凉,沁在指尖,一直冷到心底,仿佛令颜的故事,不算唯一也难寻第二,却总是透着冰冷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