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静谧,有星星点点的阳光穿过娑罗树密密层层的叶间,斒斓落在她的脸上,白皙透红。她微微阖着双目,看不见她炫彩如虹的眸光,只有一双长长卷卷的睫毛仿佛雀羽般安然地翘起一种风姿,映衬着她鬓边那朵墨玉紫瑛的牡丹花,杳然冶艳。
不知做的是什么样的梦,一只净瓷般的手轻轻从墨色绸缎的长裙上滑落,打在她身侧那池清澈无澜的水面上,一时激起了几朵俏皮的水花,沾湿了她无名指上那支赤金珐琅护甲尖上一片白水晶,水光浮动,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大约是深秋时节,池水微凉,她从梦中醒转起身,盖在平坦腹上的那张樱白貂毛的皮毯子滑到膝弯,与墨色裙裾落在一处,黑白分明,很是夺目。
她懒懒地回头,望见池水边雕得栩栩如生的一簇墨金牡丹,穿过牡丹花丛的是一只立着万千仪态的宝石凤凰,一个身着石榴红缕金提花缎面长裙的侍女正拿着上等的杭绸白绢帕仔细擦拭着凤凰九彩飞扬的长长尾羽。
那侍女见她醒了,遂停下手中的活计,娇声软语地道,“方才白歆打发了她座下的二十四丫头过来,说有贵客来。我遣了滴珠和流苏去迎客了,这会子还不回来。”
她微微勾着唇角嫣然一笑,仿佛暗夜里流星划过的一道光,闪亮耀目。她姗姗立起玲珑的身姿,绸裙随风翩然如蝶舞,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着急,那客人体弱,行的慢。”
那侍女闻言,长眉一扬,不悦地撅起鲜艳欲滴的红唇,忿忿然道,“师父总是偏帮白歆那丫头,当初她做您的弟子之时,就不曾少给她好东西。如今,她自立门户了,您也许她来咱们镜池里取些金银珠玉去做她的破灯笼,这就罢了。师父还把‘绿姬’给了她,就不见师父给过皇月什么好东西。”
她原本微微漾起的笑意,如今笑得愈发张扬,明媚非凡,可争日晖月芒,绝色无双。那侍女自恃容颜姣好,也只对面前这位墨裙女子甘拜下风,不得不偏开被这过于灿烂的美艳刺得微眯起的双眼,却听那绵软如柳絮轻抚的声音,略带了些初醒时的沙哑之色,如梦似幻般魅惑的语调,不以为意地道,“皇月,你要什么,尽管说来,为师又岂会不给你。但是‘晖光’你就不必去想了,它同‘绿姬’乃是一对,你见过干将莫邪分离么?”
皇月很是不甘,却见她敛了笑意,一脸不置可否的肃穆之色,又带着些冷厉,顿时令人森然。这墨衣女子笑时的容颜是那般明**人,不笑时的容颜却是冰颜雪色,自有一种清高冷艳的傲然之美,比起灯笼铺里的唤作白歆的白衣娘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厢师徒二人才刚话毕,描金红漆的高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紫衣白裙的女子走在左侧,轻纱菱裳的女子走在右侧,不紧不慢地领来了一行人。这行人中,其他几个倒也没什么特别,倒是那一身甲胄的男子,冷厉的眸子里含着不怒而威的气魄,却偏生出一丝温柔笼罩在身侧那一袭青灰长衫之人摇摇欲坠的周身。
她浅浅笑着,温婉多情却独有一种媚惑的绝色之姿,仿佛暗夜里一簇金色的火光烧灼而成一朵跃动的牡丹,端艳冠绝。她偏着头,任由着鬓边那朵墨玉紫瑛的牡丹花蕊吐出的一串血色玛瑙珠子摇曳在粉白的脸颊旁,衬着半朵梨涡,甜腻慵懒地对着皇月道,“你瞧,滴珠和流苏不是把客人给带来了。”她的话音才落,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已然落在那青灰长衫之人的手上,青灰色的骨节嶙峋,仿佛被雪压折的桃枝一般,仔细提着那盏冰骨六角青纱灯,朦胧的灯罩下透出‘绿姬’碧幽莹然的光芒。
她在心底,暗赞,白歆这丫头,着实没有给她丢人。倒是从她身上学了些皮毛的,灯做得不错,没有辜负绿姬的美貌。
而那青灰长衫之人,也老远就将墨衣墨裙的倩影收在眼底,强撑着虚弱漂浮的步伐,急匆匆地行至她的跟前,用那一把久违的细婉得仿佛山涧石缝里涌出的清泉跌碎在嫩叶细枝上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唤道,“墨绸娘娘,请您救救我吧。”
她先是一怔,随即仔细将那青灰长衫之人打量了一番,恍然笑道,“我竟几乎没有认出你来,到底是杏枝夫人会调教。当年那个羞怯的小姑娘,如今,如今······你怎么瘦到如此田地。方才我听白歆的人说起,倒不以为真,按你的命格,不该的呀······”
“墨绸娘娘,令颜身中剧毒,时日无多。原就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然则,令颜还有心愿未了,令颜愿不惜代价求娘娘坊中一续命之物。”
她望着令颜苦苦哀求的神色,回忆却流转到十三年前的黄昏。天边被霞光染透,却依然艳丽不过站在堂下的那位夫人,她窈窕玲珑的身段着一身虹霓羽裳,美艳不可方物。而她左手牵着一个丫头,约莫十岁,右手领着一个小子,比那丫头略小些。
那时候,杏枝夫人也是来求宝物的,便是以‘晖光’来换。她当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晖光’身上,倒不曾在意杏枝夫人牵着的那个小丫头,只是模糊记得杏枝夫人说起这丫头唤作夭妆,是她儿子的童养媳。她那时还随口赞了一句,夭妆,好福气。
如今看来,倒是她看走了眼·······
她兀自沉沦在回忆里,倒是皇月机敏,清了清嗓子,赶忙上前扶了一把哀戚的令颜,又冲着她身后的一行人,笑意妍妍地道,“诸位舟车劳顿,西苑沉玥楼备了薄酒小点,请移步小憩吧。”言罢,又对着方才那两个婢子道,“滴珠,去请来琉光琴,流苏去取泠玉箫,为客人们合奏一曲吧。”
听皇月如此吩咐,滴珠和流苏自是又引着车马一行人往西苑沉玥楼去,唯剩下令颜恹恹地歪在皇月的臂弯里,皇月又轻笑道,“侯爷,公子,且慢行。西苑沉玥楼偏远,只怕公子若是随众人一同去了,有些难行。且坊主还有些话只能同侯爷与公子细说,不如也请二位随皇月移步珠凝轩吧。”
她方从回忆之中醒悟,听罢了皇月的安排,倒是十分舒心,遂笑道,“恩,珠凝轩不错,坐在楼上打开窗,恰恰能看到这片镜湖,神清气爽。”她说着,诡秘一笑。其实,这镜湖便是当年他师父房里的一方妆镜。于她出师那日,赠予她的。因为镜面如玉光滑,镜盒上雕花描凤,又嵌着七彩宝石,遂取了名字,唤作凤穿牡丹玉面镜。初时,也只是供她对镜梳妆之用,并无甚奇特之处。后来,在师父七万岁生辰的那夜,她特特取了平素很少用的半眉挽月簪来戴,却不经意划过指尖,沾了鲜血在那镜面上,那镜子自此便仿佛活了一般,泛起阵阵的涟漪。
再后来,她便时常从那涟漪中取出金子,银子,玛瑙,珊瑚,珍珠,翡翠等,经她精雕细琢了一番,各色珠钗,手钏,发冠或者是玉树,宝瓶之类的,也都成了宝华殿独一无二的至宝。又后来,因了那件事儿,她便离开宝华殿,到了宁水巷来,开了这家如意坊。
如此想来,已过去许多年了,她望了望平静的湖面,遂起身离去。那墨衣墨裙袅娜而过的风姿,仿佛倾尽这世间所有的芳华,一时缭乱了定安侯沉静的眼眸。他如同着了魔一般,任由着如意坊坊主唆使,不由自主地跟上她的步伐,走向那所谓的珠凝轩。只是,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心底所想。
她墨绸,既开了如意坊,便存了做生意的心思,早就从白歆那里得知了定安侯与令颜的心之所向。只是,做生意有做生意的门道,譬如不可说白。若说白了,便没有那番深不可测的魄力,没有这样的魄力自然也开不出好价钱。而她心底的价钱,便是定安侯悬在腰间的那一缕浮光丝缠成的长穗锦囊,和这囊中的一枚翡翠佩。
这玉佩,便是当年师父给杏枝夫人的宝物,如今也到了归还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