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灯,翡翠盏,珍珠笼,珊瑚燎,白金风灯,不大不小的铺面里悬着千奇百怪的灯盏,霓虹般闪耀的灯火将整个铺面笼罩在流光溢彩之中。但,最亮眼的竟不是这些灯笼,而是正对着铺子正门的那张夜光明珠台,整个柜台以夜明珠镶嵌而成,富丽堂皇得狠,直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却觉得十分奇怪,方才在外徘徊许久,竟从未见过这样刺眼的光芒,到底是这雨太大,还是他太久不曾上战场,连眼力都差了。但此刻,他没有时间深究,只是抬手敲了敲柜台,咚咚咚······
可惜趴在柜台上的小厮睡得太熟,没有半点醒来的意思。他心急如焚,早就不耐烦了,刚要举刀去劈醒那小厮来,却忽闻楼上传来的脚步声,遂罢了手。他抬眸,那女子白衣白裙,仿佛破泥而出的一朵菡萏,娉婷步下台阶来。她的手中还执着一盏六角青纱灯笼,碧幽幽的灯火迷蒙扑朔,宛如猫眼一般。
那女子见了她,神色淡然,只有眼睛里微微起了一丝波澜,仿佛是笑意,却又孤远难近。但终究是没有给他先说话的机会,她用平静而微凉的语调,问道,“阁下来买灯笼么?”顿了顿,眸光撇过他手中的刀,轻轻吟道,“破虎刀,哦,是南方定安侯的大驾啊。”
他点点头,却没有更多言语,心下却纳罕,这样一个妇道人家,竟能识得出破虎刀来。毕竟三年了,他在疆场朝堂冷寂了三年,应该不会还有人记得的。
龚业却似乎也很着急,冲着那白衣白裙的女子,道,“既然知道是侯爷来,却不好生伺候着。你是何意?!”
那女子依旧波澜不惊,安然地笑道,“侯爷又不是来买灯笼的,叫奴家如何伺候才是?”刻意停了停,抬手摸了摸手中的那盏六角青纱灯笼,又道,“奴家这里这么多灯笼,没有一盏入得了侯爷的眼么?那么别人呢,他们之中有瞧上的么?”
他神情严苛,冷然道,“本侯没有时间买什么灯笼。”一面说着,一面回身从龚业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一锭金子,随意掷在柜台上,又道,“你可知道宁水巷怎么走?”
金子落在柜台上发出铿锵的响声,惊醒了柜台上熟睡的小厮,他抬起头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地道,“客官买灯啊?要什么灯?”一面说着,一面堆起暖融的笑意,从面上看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也算眉清目秀。
他又抬手摸着金子,殷勤道,“这金子,是真的么?”顿了顿,放在牙口里咬了咬,啐了一口,道,“果真是金的,”话锋又是一转,说:“来咱们这里买灯笼,其实用不着金子,您看看,咱们这里的金子还少么,一个灯挑都能是金子做的,咱们娘子不差这个,咱们娘子有······”
这小厮碎碎念了一通,却被那白衣白裙的女子呵斥道,“藕陶,不必多言,他们不是来买灯笼的。他们只是来问路的。”
被唤作藕陶的小厮,仿佛听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言辞,瞠目道,“问路啊,不该来咱们这儿啊!客官你再往前走走,前面一个算命摊子,你去测个字,自然就能寻什么得什么了。那个神算子灵得很咧。”他说着便去拉龚业,却被龚业一手推了一把,厉声道,“去去去!”
藕陶被这么一推,也急躁起来,随手把金子掷在他胸口,龚业原是习武之人,按说被金子砸一下却不算什么大事。可不知为何,竟烧心一般的吃痛起来,暗骂这小子,年纪轻轻,力道倒不小。龚业心底不服,才要反击,却被定安侯拦下,只听他沉着声,道,“既然,他们不知道,也无谓浪费时间,咱们走吧。”
藕陶冷冷呸了一声,转身继续趴在明珠台上睡觉去了,却是那楼梯上静立的白衣裙的姑娘黯然一叹,幽幽地对着手中的灯盏,道,“看来,你等的人还没到,也罢。原本就是这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灯也不例外。”
那女子提着灯才往阶梯上了两层,忽地门外传来一阵清娇的轻咳之声,虚弱却清晰地唤道,“娘子,莫急着走啊。娘子手中这盏灯很是特别,不知可否借我一看?”
白衣裙的女子闻言,停驻了脚步,回首来看。她乌发上系着的白丝绦随之飘扬,像水底柔软的芝草,两枚白玉珠子悬在丝绦尾部,闪耀着微末唯美的光芒。她沉静的目光划过门口来人的青灰身影,心底暗暗叹,太瘦了,竟瘦到这般田地!
青灰的身影慢慢踱到屋里来,披着雨水潮湿冷凝的气息,浅浅地漾开一抹笑意,尽量藏起疲惫之态,却怎奈毒发得太快,双唇失了光泽不说,还微微颤抖着,却执拗地逼自己字正腔圆地说道,“我虽是这般远远低看着,却看得出这灯辉与寻常灯笼不同。”
藕陶听他如此说,又按耐不住地接过话茬,道,“这位公子,气度不凡,眼光也独到。可和他们不一样。”藕陶说着,冷眼斜了龚业一眼,龚业提了提拳头挑衅,藕陶却不理他,兀自赔着笑脸对着那青灰身影,道,“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啊,在下藕陶,公子不弃,可唤在下阿陶!”
青灰身影闻言,优雅一笑,道,“阿陶,你可以叫我令颜。”
“原来公子就是令颜公子,大破夷弩阵的那位将军!”藕陶很是惊喜,却又有些疑惑,啧啧称奇道,“怎么是这个模样,我还以为得是个高头大个的样子,竟然这般美艳,倒比卿颜阁的花魁顾盼眸还漂亮许多。”
这话原是称赞的意思,却从藕陶嘴里一说,就不中听了起来。定安侯满脸不悦,粗糙的手指紧紧握了握破虎刀,目露凶光。那白衣白裙的姑娘自是知道定安侯的手段,遂赶忙出声,道,“阿陶,既然他们是来买灯笼的,你还不赶快去弄些茶水来,尽知道说个没完。”
阿陶诺诺地应声便去了,她自是一面提灯,一面提着纤尘不染的裙裾,袅娜地步下阶梯来。她那么轻盈盈地一站在灯火辉煌之处,眸光里泛起柔婉的涟漪,又仿佛透着隔世的宁静,更显得她的清高纯贞,是那么的拒人于千里。
她抬起一双湖光般潋滟的眸光,望着青灰长衫的他,指着手中的灯笼道,“这灯,与令颜公子着实相称。寒月潭边唯一一支冰骨苦竹做的灯架子,上等的碧水凝纱做的灯罩,最出色的便是这盏灯的灯芯,一枚唤作‘绿姬’的猫眼石,只要处于黑暗之中便能散发出碧绿的光芒。若是拿来引路,便是最好的了。”她说着,又特意打开灯罩,那灯座中央静置着的‘绿姬’,足足有碗口那么大,碧光透亮,一瞥惊鸿。
令颜见她如此说,更是迫不及待地向前,接过灯盏,小心翼翼地提在手中,欣然道,“听娘子这般说来,这灯不是等闲之物,看来我们离我们要找的地方并不远了。”
她莞尔一笑,宛如清水涟漪,淡雅清新,又道,“公子独具慧目,自能寻路得路。”
令颜又道,“只不知,此灯价值几何?”
她的神色又恢复了最初的安然恬淡,只是眸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定安侯手中的那把破虎刀,却又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求金银,唯独想借定安侯的破虎刀数日,此灯便送给令颜公子了。不知道侯爷可愿相借?”
“放肆!破虎刀乃侯爷随身之物,岂可轻易借你!”定安侯倒是没有发话,却是龚业急性子先吼了起来。
她清婉一扬眉,作了一副无可奈何之势,叹道,“也罢,我这盏灯,原也是独一无二之物。看来,终究没能入得了侯爷的眼睛,罢了罢了。”她说着,一摊手,那灯仿佛生了一阵风,自己便从令颜手中飘飘摇摇地飞向她的玉掌之中。
令颜眸光一沉,笑道,“娘子,好功夫!”
她摇头道,“公子说笑了,我不会什么功夫,只是这灯有灵性罢了。”
令颜转身,递了一个目光给定安侯。定安侯竟双手将破虎刀奉到她的面前,她亦没有丝毫客气地接了过来,只是这动作轻得仿佛水中的荇草,柔缓却灵动。
大约便是同时,刀去灯来。令颜还未有所反应,那灯已然握在了令颜的手中。只是,那灯辉活泼跳跃,碧莹莹地点亮了令颜的四周,好似突如其来的一场梦般铺天盖地,叫令颜一行人在绿光之中迷失了心智,迷失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令颜恍然之时,他竟与定安侯等一众人立在雨中,却并不处身于方才那家灯笼铺中,有雨水打在青纱灯罩上,折射出毛绒般的柔光,像一席薄薄碧水铺就的玻璃。令颜借着这温柔的光望着茫茫的雨幕,无语凝噎。
这雨竟还不停歇,湿了马鞍,定安侯连忙摸了一把伞,撑在令颜头上,有些惊异道,“那家灯笼铺子呢,方才那个女人在哪里?”
“这是什么幻术!”
“护卫!保护好公子!“
当定安侯正兀自沉沦在惊疑不定时,忽地一道森然的雷光劈来,惨白的光芒仿佛照耀到了某一处,而令颜的眸光便凝固在那里。那是一个幽窄的巷口,轻易便可叫人忽视,如今被雷光一照反而显见了一些。
令颜提着胆子走过去,举起了手中那盏六角青纱灯笼,灯火迷离却清晰地照在巷口侧壁上,大约是雨水冲刷后,打落下来一些残败的花藤,而那半截钉在墙上的陈旧木牌,斑驳着绛紫色的花叶残汁,模模糊糊地能看得清书着几个小篆字体,宁水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