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玥楼之所以唤作沉玥楼,大底是因为在高高的楼宇上望月之时,仿佛有一种触手可及的亲近感。任凭那月华皓皓,清冷孤寂,似乎用了那么一双纤白的手轻轻挽住,便可以静止了飞逝的时光,好似这一刻容颜便不老了,忧愁便忘却了。
他沉重的眉宇,沉重的肩头,沉重的心口,也在这夜幕深沉之时,被月色清辉涤荡了一遍,仿佛轻了片刻。漫不经心地饮尽了白玉案上的那一盏茶,始觉得苦涩异常,麻痹了舌尖,竟也不觉得心头的苦,又似乎苦尽甘来后,别有一番滋味。
他的神情肃然,只是微微有恙,却被对座安然妍丽的女子尽收眼底。她点点眸光里泛着旖旎如春的娇粉色光芒,艳如骄阳的红唇悄然一翘,弯着善体人意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道,“侯爷定然是等急了吧,这苦心茶可是好东西,我那姐妹从不轻易示人。现在坊中也只剩下这最后一盅了,连坊主都在等我那姐妹送来才有得喝,侯爷应该细细品才是。”
他轻轻放下茶盏,手指依旧留在杯沿摩挲,淡淡道,“那真是浪费了这茶,我原本就爱酒多一些,从来也不懂品茶。”
她闻言又笑道,“皇月听说,侯夫人出身书香世家,对茶倒是很有研究呢。”
他猛地抬眸,厉色望着皇月,手下的力道不自觉重了起来,竟捏碎了杯盏。
皇月却并不惧怕,依旧暖和艳色的笑颜,继续道,“皇月还听说,外界都传闻侯爷有龙阳之癖,侯夫人为攻破谣言,一口气为侯爷选了三十六位夫人。如此贤良淑德的夫人,世上当真没有几个。侯爷真是好福气呢。”
他狠狠地皱起眉宇,握在掌心的碎片深深地割进他爬满老茧的手,鲜血宛如溪流蜿蜒染红了白玉案,斑斑点点。
皇月惊呼,“哟,侯爷,您的手······”
“我不会品茶,也不懂赏什么茶具,我是个粗人,毁了这东西有多精贵?你只管与你们坊主说,无论什么价,我都赔!至于我的手,那更算不上事了,不必紧张。”他说得轻描淡写,千金与他而言,也不过云烟过眼。
皇月的神色倒是淡定得狠,仿佛他方才捏碎的瑞雪吉福古玉杯也不过是寻常之物,语调依旧平和,笑意依旧暖融,道,“这样的东西搁在外面是稀罕,搁在咱们如意坊,倒是寻常得狠。王爷不必介怀。”
皇月一面说着,一面起身为他换了一个杯盏,又添了八分杯的茶水,絮叨道,“皇月真是有幸,能见到闻名天下的令颜公子。都说公子是侯爷的知己,不过侯爷的红颜,皇月却没有见过。真想见见侯夫人,她可是咱们女子的典范呢。”
他别过脸去,脸色欺霜。
如此沉默了片刻,皇月自顾自地道,“令颜公子到了如意坊,终能一偿所愿的。但不知侯夫人有没有什么心愿,将来若是侯夫人也有什么心愿,侯爷可一定要引荐到咱们这儿来。”
闻得此言,他彷如自嘲一笑,便道,“杜寒蕊么?”
皇月微微颔首,一双眸子漾起了深究的笑意。
“果然,如意坊不是个寻常的地方。你们可以为人续命,也能为人断命的吧。如果杜寒蕊得知,想来今日你我这桩生意,到头来也是一场空。”他悲叹道,又说,“要什么代价,你们才永远不会和杜寒蕊交易?”
皇月闻言,却并不马上作答,只是眸光深锁在他脸上,一股弥天大谎,终于昭然若揭的欣然快感跃然在她那张惊艳绝美的脸上。
他的心一滞,随即妥协般,摇头笑道,“到底是我太紧张令颜了,竟会让你一个小妮子玩弄在鼓掌之中。”
皇月洋洋得意地笑道,“让皇月好好猜猜看,侯爷心底真正在乎的其实一直是公子对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眉宇锁得更深。
皇月便兀自续道,“的确,单凭沈夭妆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这一条,便是死罪。但,她毕竟军功赫赫,侯爷想要为她求情,圣皇也会赦免的。但,如果她是沈悦闻之女,便不一样了,毕竟,宁王谋反一案,牵连甚广。而且,当年下的杀无赦的旨意,若是她的身份被揭穿,那么······”
他眉宇轻舒,叹道,“如果沈悦闻不是真的与宁王谋反有关,那也就罢了。可是偏偏······”
“偏偏沈悦闻真的参与了谋反,而他与宁王互通的密信,恰巧掌握在博士杜远的手中。当年因证据不足,而幸免于九族尽灭的沈家,其实还要多谢杜寒蕊。若不是杜寒蕊盗取了那些密信,大约沈家今日便连个外戚都不复存在了吧。”皇月说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她倒不是想要揭人疮疤,也谈不上有多同情悲悯,终究是好奇多一些。
对,墨绸就说过这样的话,皇月终有一天会被好奇害死。
他又重回沉默,不肯说出只言片语。
皇月顾不上他的情绪,只是兴致勃勃地继续她的推断,道,“其实,侯爷你也知道,从一开始,杜寒蕊便是有预谋地接近令颜公子,然后接近你。只是,你一直没能得到那些密信是么?所以你才会想办法推开公子,因为你知道,只有让杜寒蕊得到你,才能够让令颜公子全身而退,对么?”
他默然颔首,思绪蜂拥,竟也有一丝苦楚洋溢在心口,怅然若失,道,“当初,我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我把她带向了军营。没有人会想到我把沈悦闻的女儿藏在南烨朝最精良的部队里。但到底是命运弄人,杜寒蕊竟会为我至此,这终究不是我能预料到的。”
此番,却换皇月沉默,那个不怒而威,沉默寡言的定安侯,竟也有如此柔情脉脉的一面,皇月难免有些不适应。
他复又苦涩笑道,“也怪我,如果我从头到尾都对她狠下去,不带她去南方。也许她便不会被杜寒蕊毒害至此。”
皇月此刻却没心没肺地点点头,赞同道,“确然,你若不带她去南方,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抬眸望着皇月,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是一个女子风华正茂的年纪,何况她的容颜亦是举世无双的美艳。比起令颜,也许皇月是要更胜一筹的。何况,如今的令颜已然不是当年那个面如桃花的令颜了。
但,终究,他爱的是令颜。或者说,是沈夭妆。
如令颜所说,爱一个人是习惯。而他爱着令颜,又何尝不也是一种改不掉的恶习呢?什么样的女子,从此都无法入他的眼。也许这便是为什么杜寒蕊允许那三十六位夫人的存在,却惟独容不下一个令颜。终究那三十六位夫人从来不在他的眼中,却只要一个令颜,便占满了他的全部。
他如此的深思,竟不觉身后多了一个人。只是那阵若有似无的牡丹香味,舒缓了他连日来的疲惫与憔悴,也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使他放松了警惕。当他感知到的时候,那抹低敛着华丽的墨裙已然晃到了他的跟前。
墨绸抚了抚鬓边那支牡丹花珠钗,满脸不悦地瞅着白玉案上的那盅苦心茶,斜着眼睛撇向皇月道,“哼,原来是家贼难防。我说怎么今日珠凝轩里没有一丁点的苦心茶了。原来是你把这样好的东西拿来献定安侯,不知道定安侯给你什么好处了?”
皇月知道墨绸素来不是个小气的人,何况区区苦心茶,白歆那里多得是,遂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懒懒地应道,“我敢跟侯爷要什么好处,不过是一时不知道侯爷喜好,便随意拿来苦心茶。哪里就想到珠凝轩那边碰巧也没有了呢?”
墨绸冷了冷颜色,故作生气地说道,“你这张犟嘴,也都是我惯的。他日见了你师尊,叫他好好管教管教。”
皇月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理墨绸。
墨绸也不予理睬,只是回过眸来,对着顾子慕淡然地说道,“侯爷,我答应你的事,已然办好了。如今你可取下你腰间那枚玉佩给我了吧。”
定安侯仍对墨绸心存疑虑,虽抬手取下腰间那块玉佩,却依旧握在手中,并未递给墨绸。
墨绸对他的心意早就了然,只是微微笑着,指着沉玥楼下那迂回曲折的廊桥道,“你看,那可是你的沈夭妆。”
沉玥楼下那曲折迂回的廊桥上,一抹嫣然如红桃般绮丽的身影,步履曼妙地姗姗而来。飘逸如舞的玉带,环在云白色的裙裾四周轻摇,一朵朵精致艳丽的桃花绣若隐若现,宛如缤纷落英,赏心悦目。他几乎忘却了娇娆俏丽的她,再穿上那套云蕊粉桃玉带锦罗裙原来还是这般模样,仿佛又回到十六岁夏日的午后,他和他泛舟湖上,锦鲤为伴。
她一步一步靠近,手中那柄桃花扇柔柔地送着香风,熏暖了她的脸庞,粉面芙蓉,香腮红唇,竟瞧不出一丝病容。这焕发的容光,好似他心上的一根弦,愈扣愈紧,愈拨愈乱。早在不知觉中,将手中那块玉掷给墨绸,宛如离线的纸鸢,飞一般奔向了她。
墨绸见状,只是满心欢喜地把玩着手中那枚玉佩,到底是出自师父之手,果然不同凡响。蓦地又想起什么,回身低声问皇月道,“白歆怎么还不来。”
皇月没好气地应道,“师父就是知道惦记她,她有什么好。”
墨绸的眸光锁在玉佩上,眼皮都没怎么抬地应了一句,“总有比你强的地方。”
“谁还不知道,你吩咐她把‘晖光’溶进了破虎刀。其实,这等事,我也能做,为何偏要找她呢?”皇月不服气。
“我没说你不能做,你只是没空罢了。”墨绸不屑一笑。
皇月倒有些摸不清脑袋,只把墨绸望着,却听墨绸冷不防又抛出一句,道,“你的心思都花在美男子的身上了,哪有空管这些。”墨绸说着,樱桃小嘴朝着楼下的顾子慕一努,半自嘲道,“我的得意门生啊,对于男子这件事,一个拒食,一个暴食。”
唉······
但皇月心底却略有安慰,听墨绸的口吻,无论如何她到底是称得上得意门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