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回那桩生意也三个月有余了,如意坊里冷冷清清,墨绸独自窝在翠点阁里喝着前阵子白歆亲自送来的苦心茶,手下的功夫却不曾停,什么掐丝珐琅手炉,什么金镶玉八音盒,什么明玥转珠耳坠子,巧夺天工,珠光宝气地摆了满屋子。
纵是如此,她依旧心浮气躁得狠。正打算搁下手中的玉婉刀,谁知袖子一拂,又拂倒了方才刚斟满的一盅苦心茶。她无奈地叹气,遂忿忿地停了手上的活计,转身去寻那本好容易从珠凝轩搬过来的玉典。
一双手急匆匆地翻开典籍,翻到递九十八页,那块风和青柳春明大玉佩安然地封印在幻雪氛沫宣纸上,宛如一笔精致的工笔画。翠绿的柳条,通透的玉质,极细腻,极润泽,偶尔还会泛起调皮的粼粼碧光,这便是师父赋予这块玉的灵性,无可取代。
墨绸只有看见这些被收回的宝物,心思才能稍稍安宁和缓一些。这些年头,她一直逗留在凡间,便是为了找寻师父散落的手迹。只有把它们通通都寻回来,好好藏在这些古老丰厚的典籍里,她才有可能重新见到师父。
但,这厚得如石块般的玉典里,她才收集到第九十八页。
这让墨绸很是颓然,究竟她还有找寻到何时。窗外忽然响起一阵幽雅的笛音,宛如一只灵巧的蛇,蜿蜒钻入耳膜,慢慢渗透进五脏六腑,最终狠狠地盘紧了你的心扉。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直到笛音戛然而止,才骤然觉得失去的痛感,是那么的撕心裂肺。
墨绸的心突兀一跳,手中一抖,玉典滑落,发出闷响,震醒了迷惘之中的自己。她唇边勾着一抹极浅的笑意,暗自道,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见我了呢。
门外陡然传来皇月的声音,如溪流九曲,温婉灵动,柔情缠绵,道,“师父,少司命大人来了!”
墨绸闻言,笑意更深了一些,抚平了心绪,却故意应道,“舒枕雨么?他怎么好端端地到我们这儿来了。堂堂少司命大人,想来阵仗不小的吧。”
皇月隔着门,恭谨又不失风趣地应声道,“此番只大人独来,想必是惦念咱们如意坊的苦心茶了吧。”
“我们司宝殿素来与他们没有什么交情,因着那件事还多了些隔阂,他竟还有胆子来了,那我又怕什么。你去吩咐了,说我在珠凝轩见他。”墨绸起身,理了理墨裙上的褶皱,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还没等皇月答话,她已然从里屋走了出来,蓦然一阵冷风袭来,清凌凌地叫人顿觉清醒起来。墨绸缓缓抬起螓首,正巧瞅见半空之中悬浮着的少司命,还是那么一袭胜雪白衣,翩翩风度,器宇轩昂,端正严明的仙姿,与墨绸形成了鲜明的比对。不过,最让墨绸触目惊心的倒不是他这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姿。而是他腰间别着的那支玉竹长笛,玉色清润,宛如清茶一盏,韵致优雅。竹节分明,风骨清隽高洁,亦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之宝。
墨绸心下一阵感触,这笛子他原来一直随身佩着呢,大约是吸取了他身上的灵气,如今看来,比过去还要青碧灵透。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言语,上方已然笑道,“这些年,想见一回墨绸神女,倒是十分的难。好在今日赶巧了,倒是枕雨的荣幸。”
墨绸翘起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起掉落在额前的青丝,拢在额旁,勾出一缕婉约秀雅的弧度。她微微卷起的长睫,一颤一颤的,宛如蝶翅,一双水光潋滟般的眸子冷冷淡淡地望着浮在上方的他,轻笑道,“舒枕雨,我实在想不透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忘了很多年前,你的师父有过禁令。凡司命局弟子,不得私自与司宝殿之人往来么?”
墨绸说着略顿了顿,又道,“哦,大约你也忘了,就是那时候起,你我的交情便点到为止了。想起当年,倒不是我不愿见你,还是你堂堂少司命大人不愿见我的吧。怎么,如今倒说你见我有多难起来。难道,你是在怪我当初没有舔着脸去司命局找你么?”
“你还在生气,都多少年了。何况我那时候没去见你,是事出有因的,一时半会我也同你说不清楚。来日,你自会明白的。”舒枕雨有些无奈地说道。
墨绸别过脸去,不大愿意言语。说起,她同这位舒枕雨,曾经也是把兄弟。若不是因为那件事,他们的友谊大概真的能万万岁吧。不过,墨绸心底一直觉得舒枕雨太不仗义了。当初,她师父落难,舒枕雨没有陪在身侧安慰便罢了。反而从此断了联系,真是绝情负义。
舒枕雨见墨绸懒怠,却也并不生气,自顾自地说道,“我也不指望你能给我什么好脸色,但有些事儿我却不得不来同你说说。”
舒枕雨一面说,一面抬手把墨绸的脸搬回来。这个动作显然吓到了皇月,皇月从来没见过谁敢对墨绸如此。毕竟,墨绸在皇月的眼中还是有几分威严的,或者说墨绸从来都是阴晴不定的,亦是深不可测的。这种动作,若是发生在常人身上,也许带着些亲昵的意味,但如果发生在墨绸的身上,可能就是亵渎的意味。
皇月的心底,着实替舒枕雨捏了一大把汗。况且,这些年,她从未听见过墨绸口中说过司命局的一个好字,虽然偶尔不小心提起舒枕雨之时会浮起一些欲言又止,怅然若失的神色,但总归都是不悦。
然而,随后皇月便发现,事实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甚至有些出乎意料。至少,舒枕雨这一系列的动作下来,墨绸没有大动肝火,也没有与他大打出手,反而静静地望着他,静静地听他讲下去,甚至开始有所回应。
“我听说,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定安侯,月前又赶赴战场了?”舒枕雨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鼻翼,又故作深沉地道,“那场战倒是打赢了,不过他战死沙场了。其实战死了也没什么,按照命数,他早就该······当然若不是你师父送了个什么玉佩,一切都是按簿子里写的来的。但总有意外,可是问题来了。你说他有那个玉佩护身,怎么还那么轻易就战死沙场了呢。据我所知那场战役还是很小儿科的,其实就算没有那块玉佩护身,对于他这样一个善战的元帅来说,也不该战死沙场的。”
墨绸讪讪一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会打战。你如果有战局的问题要研讨,应该去找战神问一问,这方面他比较强。”但她心下了然,令颜便是在一个月前毒发辞世的。也许对于顾子慕而言,身死比心死容易。所以,他终究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好吧,那第二个问题。顾子慕战死了,可遗体竟也莫名失踪了。这便罢了,听说他惯用的那把破虎刀直直地插入大漠的沙土里,任谁都搬不动。还有更离奇的,那天夜里一盏冰骨六角青纱灯悄然而至,与那柄大刀落在一处,那刀忽然就散发出月华般澄黄色的光芒,和那盏灯得碧绿之光,交相辉映,照亮了整个荒漠。到黎明的时候,一场风沙,把一刀一灯给埋没了。我猜想,是不是有人把顾子慕和谁的魂灵安在了晖光和绿姬身上。当然,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一件美事,但是多出来的那个人势必要遭殃的。”
舒枕雨絮絮叨叨地还没有说完,却被墨绸无情地打断,道,“你说了这么多,口渴么。要不要我吩咐人去弄点苦心茶来给你润润唇?”
“哦,不必了,我说得差不多了。我约了人看戏,时间快到了,我就先走了。”舒枕雨说着,一拂袖,作势要走,蓦地又回头,道,“大概是老了,就啰嗦了。有一句话,我觉得应该同你说说。我来你这儿的路上,碰到一个穿青色绸裙的女子,就站在苦崖边上。你知道那个苦崖是有多高多悬的,一个脚滑就是粉身碎骨。”舒枕雨说着打了个手势,又作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道,“不过,我看那人的样子,也是不怕死的。她哭哭啼啼的,说自己死了丈夫,也要去寻死。看装束,倒很像个侯夫人的样子。”
舒枕雨说完,并不等墨绸反应,一个闪身,便消失在天际,唯留下一抹淡淡的竹香氤氲在微微潮湿的空气里,和那空灵哀婉的笛音,仿佛低低倾诉着那些不能言说的错过与惋惜。墨绸又怎么会忘记他的那支玉竹长笛,那可是墨绸亲手制成的,还是她第一件完整的作品。
墨绸立在原地,终究是扬起了唇角,低低道,“这些年,舒枕雨啊,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皇月对她二人的关系很是好奇,愈是朦胧愈是有趣。但碍于墨绸是她的师父,心思又极难揣测,她还是按捺着自己蠢蠢欲动的探究精神,愣是安安静静地陪衬在侧。
墨绸回过身来,才恍然,对着皇月道,“快,随我去一趟苦崖。”
“去苦崖做什么?”
皇月这句话终究是被墨绸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