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处守城的士卒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嵌在城墙里的折世衡见叶适问一步步逼近陆尘,瞪大了眼睛又骂了起来。
“娘的……”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叶适问便一抖折扇,一道淡淡的金光掠过,封住了折世衡的嘴。
折世衡双眸几乎冒出火来,身子不断的颤抖,他所体悟的天地修炼之道,正是亘古犹存的沙场生死。生死轮回自然是大事,他如果按着这条路修行下去也迟早能有突破通玄巅峰的修为。
但此刻,折世衡忽然感到什么生死大道,天人合一都他娘的不值一提。
人生在世,荣辱二字,低头抬头而已。
什么顺应天道与否,什么修行路途顺畅与否,老子在世,便受不得这般折辱,眼前的这个持折扇的书生不行,日后修行路上所谓的天道诘难也不行!
折世衡低头咬牙,浑身颤抖,抬头扬眉,猛然从墙壁里弹了出来,一声怒喝。
“他娘的,给老子滚!”
一道刀光陡然绽放在半空,刀光落下,刀客昂首。
折世衡一刀散尽真元,境界由此一刀入归元。
叶适问神色不变,抬起折扇随手一挡,漫天刀光转瞬消散。
轰然一声巨响在刀扇交击处炸开,尘埃散尽,地上显出一个深深的坑,叶适问一撩下摆,稳稳站立。折世衡却倒退不止,身形有些踉跄。
叶适问又回头一扫,目光掠过原随风、卢小坏,甚至掠过楚天阔,定格在陆尘身上。
陡然间,叶适问眉头一皱,他远远散开的神识终于捕获了第一个来者。
陆尘竟还强撑着不倒,满身的鲜血直流,勉强侧头看去,一个满脸惫懒,神色萎靡不振的汉子轻轻扶住折世衡,慢慢走了过来。
“我师父正在止戈侯府做客,他让我来告诉叶先生,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王不动一双似开似闭的眸子盯着叶适问,缓缓说道。
叶适问沉默着,少顷,忽然笑道:“叶某前来,本就是为了让楚将军悬崖勒马的,现在害你们受伤,叶某代他赔罪。这几颗丹药,是重阳观炼的,给他们服下当能治愈伤势。陆小兄弟尚未易筋,这颗丹药里的药力,够送他直接冲击到返魂境巅峰的。毕竟陆小兄弟明显有着自己的刀道,或许有可能一朝坐忘也说不定。”
王不动盯着叶适问,打了个呵欠道:“只要没人来惹事,天问学院的人一向都很怕麻烦,不会乱说乱讲的。”
王不动虽然常年不动,可脑子显然动得不比别人慢。无功不受禄,楚天阔也意外受了重伤,这些丹药,明显是为了封口。方才王不动虽然没来,但也能想象得出楚天阔是多么的胜券在握,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也是正常。
叶适问嘴角的笑意自然了几分,点点头将那瓶丹药扔了过去。
王不动接过丹药,半闭的眼睛又睁开一线,懒洋洋道:“可是……没有下一次,除非下一次你能保证,可以把我们都杀了。”
叶适问不置可否,只是转过身去将楚天阔单手提了起来,身形一闪便消失不见。
王不动凝视着长街尽头,默默打开瓶塞,自己先塞了颗药,一股暖流融入体内,让自己的真元更茁壮了几分。丝丝缕缕的药力散发在身体各处,竟还把王不动常年不动积累下的些许淤塞给疏通了。
看了眼倒在三处的师弟,又回头望着已经脱力,连骂娘都没力气的折世衡,王不动动如苍鹰,身子像瞬移般出现在几人身前,丹药纷纷入口。
折世衡的脸色可见的好了几分,他以抛弃原本修炼方向为代价,不破不立跨过了一个境界。真元虽说需要从头修炼,但此刻得以补充,凭着境界优势,伤好的最快。
卢小坏和原随风虽说没有折世衡这么快,但呼吸也都慢慢平稳下来,随着内伤的逐渐恢复,血液慢慢止住。
可当王不动将丹药送入陆尘口中之后,陆尘陡然双目圆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继而“砰砰”一阵乱响,陆尘身上陡然炸出更多的血雾,倒头便昏了过去。
王不动神色一寒,双眸陡然睁开,伸手搭上了陆尘的脉门。
片刻之后,王不动神色数遍,猛地抱起陆尘,动如电光一闪消失不见。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神色凝重,伤势稍好一点之后纷纷赶向学院。
皇城之中……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京城重地,根本没有那么引天地之威的一掌,也没有一刀逆袭破天威的惊艳。
“既然我天问学院不会让陆尘死,或许在太后的眼里,楚天阔就是个蹦跶的小丑,当然不会出手!”
此时雨花巷止戈侯府之中,原上草灌了口破酒葫芦里的酒,给皇宫为何不出面下了定论。
对坐的陆止戈沉默着,缩在椅子的最内侧,佝偻着身子。
原上草皱了眉头,砰的声响,便把酒葫芦狠狠往桌子上一放。
陆止戈吓了一跳,身子又向里面缩了缩,无奈道:“原老弟,你不要逼我了,楚天阔他们也是为我好,我能怎么办啊?”
“****,你他娘的儿子都要被人杀了,还说能怎么办?”原上草看着一脸畏缩的陆止戈,直接跳到了桌子上,不由怒问。
陆止戈皱着眉头,叹气道:“有你在,尘儿死不了……”
“你还真当这个陆尘是你儿子了?!”原上草瞪着陆止戈,手指不断扣着桌案,“那是我的师侄,他师父什么人我最清楚,他不会牵扯你们这些破事的!”
陆止戈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打定了心思不说话,不出手。
原上草强忍住自己指着陆止戈鼻子骂一顿的冲动,跑到陆止戈收藏的美酒边上倒空了一个酒坛。
而看起来,他腰间的破葫芦,还远远没满。
“你要是还不快做决定,京城定会因为你乱起来!”
原上草扔下一句话,叹了口气走出堂去,一身破烂道袍在风中飘来荡去。
陆止戈神色纠结,握拳半天,最终还是颓然落下,摊开手来把头低低的埋了进去。
月色清亮,渐渐高悬至中天之上。
天问学院之中,折世衡、卢小坏和原随风三人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而陆尘却仍旧昏迷不醒,躺在床上。
王不动神色凝重,那颗丹药他辨别过,跟其他的绝对没有不同,所以他带陆尘回来的时候一直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
后来听了那一战是陆尘最后神来一刀逆转局势,感受着陆尘体内乱窜的剑意,才慢慢推测出来。
“小师弟体内,一直有一道剑意,剑意的凝练程度应该远高于楚天阔。小师弟却凝聚出了另外一道刀意,单凭那股意志,足以斩破挡在他面前的一切。可惜小师弟毕竟没有真元,只能借助于他体内存留已久的剑意。”
“于是剑意肆虐,让小师弟断了几处经脉。而最后那颗丹药,向小师弟体内注入真元,便像是又加了一把火。”
王不动转过身来,望着守在塌前的三人沉重道:“那道剑意得了真元,肆虐的更加强烈,刹那间游走了小师弟的全身,小师弟经脉尽断。”
折世衡张了张嘴,想说他见过军中有人历经生死,断了全身经脉,反而悟通杀戮之道的。毕竟经脉不是血脉,只是元气运转的通道,断了也不至于立刻有生命之忧。
卢小坏也摸着鼻子,想说自己在江湖上也听过有人被恶意注入过强于自身的真元或剑意,但最终都能化为己用。
可王不动望着二人,只是轻轻摇头。
“现在的情况很复杂,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更加严重。剑意,究其根本还是意志,哪怕有了灵性,凝成实质,本身并没有能量。可眼下吸收了一股真元,盘踞在小师弟体内不肯散去,不能轻举妄动。万一吸收的真元再多起来,剑意乱窜,恐怕小师弟即便不死,也会跟那些被魔剑控制的剑奴没什么区别了。”
三人于是一齐沉默了起来。
原随风看看二师兄,又看看三师兄四师兄,最后盯着床上脸色惨白的陆尘。
他忽然跳起来,愕然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是说陆尘彻底不能修炼了?不能凝聚真元了?那,那他如果不易筋粹体,里面那什么剑发作起来,不是说死就死?”
三个人继续沉默。
原随风来回走着,忽然一屁股坐到地下,双手用力弄乱了自己的头发。
“我不知道等他醒来怎么跟他说,他好不容易进了天问学院,现在我们没能保护好他,让他不能修行……经脉已断,气力不足,恐怕以后陆尘体力连普通人都比不上了!妈的,这事谁想说谁跟他说去!”
原随风垂下双臂,低头大声说着。
可他说完之后,身后的三位师兄还是只有沉默。
原随风皱起眉头,猛地回头道:“你们倒是……”
话还没出口一半,原随风就怔在那里,陆尘已经醒过来,坐起身子正笑眯眯的望着他。
原随风慌忙站起来,支支吾吾道:“啊,陆兄,不对,小师弟……那个,那个你……”
“没事,我早有准备,十四年来我师父一直告诉我,那剑意随时都可能让我去死。现在没死,八方藏刀,春风十里还有很多东西我仍旧能用,已经不错了。”陆尘冲原随风笑了笑,又抬头冲三位师兄笑了笑。
原随风红了眼眶,陡然走向门外,挥手道:“我去找我爹去,他一定有办法!”
卢小坏凑到塌前,笑道:“既然醒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不如跟我吃点东西喝点酒去,我请。”
折世衡也嘿嘿笑着探过头来,拍了拍自己道:“我破境提升,还被你救了一命,还不摆酒给你这传奇小师弟接风洗尘,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陆尘笑着摇摇头,平淡道:“师兄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现在只想静静。”
如果原随风没走,可能会像自己师父那样问一句静静是谁吧……陆尘这样想着,嘴角又勾出一抹笑容。
落在三位师兄眼里,这笑容怎么看都藏着分悲伤。
王不动叹了口气,看着卢小坏和折世衡道:“两位师弟,每次看到这种情况,我就又不想动了。”
两位师弟心领神会,抬着王不动就朝他那破落小阁楼走去。
陆尘望着几位师兄的背影消失,慢慢挪下床来,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头顶的月光。
“师父啊,青剑学院大试里,恐怕有不少坐忘境的同辈高手呢。我不用剑意,应该打不过他们,可我经脉已经断了,再用会死吧?”陆尘望着月亮,一脸歉意,“对不起了师父,可能我完不成你的愿望了。”
“咕噜咕噜”陆尘捂着肚子,忽然笑了笑。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刚才有些恍惚,该请师兄们帮忙带点吃的才好。
“师父,那天你带我在西湖春吃的那碗东坡肉,现在又想吃了。”
“哦对了,还有那次关山瀑布里的黄河鲤,现在想来才发现师父你原来一直都不是个骗人的道士,而是真正的高手啊。”
陆尘想着自己平生吃过的美味,又想起自己可能随时都要死,终于还是忍不住涌上来了一股悲哀。
纵然那一刀刀出无悔,他也有些必然的悲伤。
本以为熬过了十四年,就可以摆脱死亡的威胁,今天一刀之下……用师父的话来说,就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他只是来京城想考取学院修行的,为什么一天之内要经历这么多本不该他经历的,他什么都没有做,也没做错什么,凭什么受这样的不公?
这股悲哀还没有越来越浓的时候,很快就开始被冲淡,因为一贯很是冷清的天问学院,忽然想起了急促而稳定的脚步声。片刻后,在陆尘惊愕的目光中走进来两排仆从。
那两排仆从静静的站在陆尘左右身侧,双手交叉收在下腹,站的笔直。
又等了片刻,一道东坡肉忽然从院门处出现,被一层骨膜包裹着,最后一个仆人断刀陆尘身前,才慢慢揭开那层膜。
东坡肉犹热。
而另一侧,出现的正是关山瀑布的黄河鲤。
陆尘就算一直面临着生死之事,可发生这么诡异的事情,他也不禁有些惊讶。
随即陆尘便又喃喃道:“师父,那次你给我拿的竹叶青,藏了三十七年,可还有么?”
片刻后,一名仆从快步在门外赶来,抱着一坛酒。
“有酒有菜,桌凳筷子,杯酒主食呢?”陆尘没有害怕,反而觉得好玩,笑着向天空问道。
“我想吃我家乡夕照镇的清水面,有没有?”陆尘笑着问出口,心里想自己是不是要的太多了。
可片刻后,暗夜里忽然亮了起来。
一方白玉桌案被摆了上来,一个温玉雕成的玉凳也被仆人悄然放下,那碗清汤面里藏着一颗夜明珠,被白玉桌案放大了光明。
那碗清水面里瞟着些许绿叶,在夜明珠下更是翠绿翠绿的,白玉桌案自身也发出光芒,莹白翠绿交相辉映,却入目柔和,让人心旷神怡。
酒菜上桌,象牙筷摆到翡翠杯上,众仆从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尘坐了下来,笑了笑就拿起筷子,不过还不等吃,他就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他又仰头冲着天空道:“有酒有菜,没人共饮多么遗憾,当年我跟我师父虽然只是抱着酒坛喝酒,却也比一个人月下独酌要好。”
“不不不,饮竹叶青是一定要用翡翠杯的,要不然会丧失三分清澈。我们既然不是王不动那样的懒人,也不是折世衡那样的粗人,更不是卢小坏那样有酒就足够的浪子,自然要讲究些生活质量。”
一个清澈的声音从空中响起,本来跨坐在天问学院大门上的年轻人,飘然落下。
他一落下,就又有两个仆从忽然出现,多了一个玉凳和一副象牙筷。
年轻人笑吟吟的走过来,一撩下摆坐到了凳子上,腰间佩玉,折扇散香。他也长得很秀气,秀气的几乎比女人还漂亮,但眉宇间明明又藏着疏豪气魄。
“天问门下六弟子,顾东流,特地给小师弟接风洗尘。”
陆尘真挚的笑了笑,忽然发现自己来京城,受到的也不全是不公,生活,总有美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