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姝携了半秋,朝露,阿修一起重开了陌上。仍在当初颐修上神带她离开的那个乾国,只不过从默默无闻的小镇换到了更加偏僻的地方。
虽说此地依山傍水,风景极好,但却是边境之地,最多的就是被流放的人。可好在这里有一个极好的将军,从不许士兵欺负百姓。所以这里竟也是难得的祥和。
陌上的人手多了,且在凡人看来无论男女都是世间仅有的绝色,于是生意竟是前所未有过的兴隆。常常是店里已经坐满了,店外还在有人源源不断的往里进。
沐姝煮茶,这也实在只有她才能胜任。半秋负责上茶,接待。阿修身子弱,沐姝不准他干活,只让他每天在店里看书。而其余各种杂活就都是朝露的了。
朝露一度觉得很不公平,但是又不敢反抗,再加上做这些杂活对他来说又不费力。总的来说,朝露还是和阿修一样闲的。作为两个闲人,除了喝水,嗑瓜子,就是闲聊了。当然几乎都是朝露单方面拉着阿修聊天。
于是,陌上每每总是出现类似对话。
“阿修,你说师傅时不时的就要整我,是不是有虐徒症啊!不然怎么就老跟我过不去呢?”
“不是的……”
“原来你也这样觉得!对了,你是师傅的师傅。你的话,师傅一定会听的。你就让她待我像待你一样好,今晚我在你书房用油灯烤肉的时候就让你咬一口!”
“你……”
“就这么定了!”
四下一片哑然。
沐姝扶额,想着以后要不要尽量把阿修和朝露分开。真不知道朝露背着她做了多少匪夷所思的事情,要是带坏阿修可就不好了。
半秋正在不远处倒茶,她一侧身,一只装满热茶的茶碗便不偏不倚的砸到朝露的脑袋。有了上次的教训,朝露不敢打碎师傅的宝贝茶碗,十次倒有九次会被烫到。
“哎呀呀……半秋你干什么!没看到本大爷在这儿吗?”朝露捧着茶碗跳起来。
半秋一瞪眼,道:“要不是知道你在那儿,我还不砸呢!成天就会欺负阿修。”
朝露举起一只手颤抖的指着半秋,恨恨道:“你,你……最毒妇人心!”
半秋黑了脸,手上立刻飞快的就倒了一碗碗茶砸去。朝露用上了粘叶的本事,竟也全部接下了。陌上的常客也都习惯了两人经常的打闹,乐的看戏。沐姝一开始也拦过,但这两个人实在是冤家。不出一会儿就又打起来了。
“啊!老天有眼!让我在合眼前还能看到您!”
一个非常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都朝门口看去,只见是一个衣不蔽体,脏臭不堪的老乞丐。这个乞丐有一头白的耀眼的头发,一张脸褶皱丛生,老的让人无法估计他的年龄。
“老爷爷,您找谁?”半秋迎上前去,甜甜的问道。
那老人却充耳不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开始用力的叩头。一下一下,都让人听得见响声,绝不含糊。众人都愣了,不知道这人是在做什么。
朝露一个飞身到门口,伸手扶住了老人的额头,道:“我说老人家,你有什么事倒是说啊,这么一惊一乍的很骇人的!又不是每个人的心理接受能力都像我那么好。”
半秋也道:“老爷爷,你快起来,有什么事我们好好的说。”
那老人看了看两人,张张嘴,终于还是没说出口。用力扒拉开朝露的手,又要开始叩头。
就在这时,店里最深处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渊儿,你这是做什么?是要赔罪的话,那就不必了。”
沐姝缓缓起身,朝四面都行了礼。“各位不好意思,今日有故人登门,陌上要提前打烊了。”
于是客人便都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了。
半秋要去扶苏仲渊起来,却被朝露拦着了。朝露摇摇头,拉着她退到一旁。苏仲渊没了人阻拦,磕的越发虔诚,用力。
沐姝缓步走至距离苏仲渊约有七八步的地方停下,眼睁睁的看着苏仲渊几乎快把自己磕晕。
沐姝终于还是不忍心,开口道;“你要是再磕,就是磕死在陌上门口我也不会理你。我只想问你一句:值得吗?”
值得为了乾国掏心掏肺的付出,甚至把皇帝带来陌上吗?值得为了改变乾国必亡的下场以至于糟蹋了自己的人生吗?值得到了如今的地步还在为背弃了自己的国家和国君求情吗?
沐姝不理解是多么大的毅力,多么坚强的信念才会支撑苏仲渊到现在。她从来的都只知道,凡界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都是兴亡早就定下了的。作为人,应该认命。可苏仲渊,却以凡人之躯硬是打破了自己的宿命。所以,他才会沦落到如今地步,也是为什么他的寿命要比别人长这么多。
“值得。”苏仲渊的额头已经出了血,顺着脸颊流下,十分骇人。但就是这么骇人,这么脏乱的一张脸上竟绽放了一个比佛陀还要释然的笑。“姐姐答应过我,此生不管我有什么愿望一定满足我。我的愿望……”
“半秋,带渊儿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的衣服。”似乎是不想知道苏仲渊接下来的话,沐姝吩咐半秋把他带走。又让朝露带阿修回房。
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朝露回头看了一眼。沐姝一个人静静的站在空荡荡的门口,闭着眼,一滴无色的液体从眼角渗出,又顺着沐姝光洁的脸颊滑下。
师傅她竟然哭了。朝露内心被沐姝的这颗泪震撼了。沐姝从来都是一副微笑着仿佛可以原谅全世界的模样。就是生气也不见她表现出来。更何况是伤心流泪?颐修上神陨落时,朝露并不知道沐姝是何反应,但以沐姝的坚忍,就是咬着牙都不肯流泪的吧。可是如今,却为苏仲渊流泪了。
沐姝在房顶站了很久,久到她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千万年都永恒不变。
“姐姐在想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苏仲渊的声音。沐姝回头看了苏仲渊一眼,瞬间心里又充满了酸涩。
此时的苏仲渊正穿着一袭黑色氅袍,虽未配带任何配饰,却怎样也没办法被人小瞧了。一头银丝被半秋细心的梳理成和阿修一样的样式,但看起来却比阿修多了几分严谨,洒脱和超然物外。一个人,既放不下红尘中事,又不在乎任何事。这本来就是矛盾的。可这种矛盾在苏仲渊身上却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渊儿,你相信一个人从一出生他的一生早已有了预定的轨迹,这世间万物的一生经历都是既定的吗?”
苏仲渊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沐姝会问这个问题。但随即便道:“您觉得呢?若我信命,只怕我这一辈子就是当初那个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任何人都可以践踏的,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孤儿。或许,若是没有您,我早就饿死,冻死或是病死。当初是姐姐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我的一生注定不凡,所以我才奋斗了一生。是您教会我不认命,可是如今您怎么却又要我认命?”
沐姝不语。
“若是连神都认命,那神又为何存在?既然世间一切都自有定数,神又何必做出一副掌管天地的姿态来?凡人为了摆脱命运的束缚而去求神,神却让他们认命。自己逆不了命,便也不许别人逆命。这便是所谓的神明吗?”
沐姝与苏仲渊对视许久,一个完全没有法力的生命接近终结的老人的眼中竟然绽放出绚烂无比的光芒。
“你觉得我是神吗?”沐姝突然问道。
“神?什么才是神?”苏仲渊道:“我从来不信神,我便是自己的神。”
沐姝上前两步,把苏仲渊揽进怀里,就如同他儿时一般。口中不停喃喃道:“苦了你了,我心疼你,心疼你……”
苏仲渊埋在沐姝肩头,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原来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姐……姐姐,我这一生从不信命,从不求人……今日,我求您答应我。”
沐姝心里一紧,更加用力的拥住可苏仲渊。叹息般道:“我答应你。”
只是苏仲渊还没来得及听到沐姝的话,便永远的合上眼。
“忘川水汤汤兮,
黄泉路漫漫兮,
奈何桥颤颤兮,
孤魂何处安兮;
彼岸花谁见兮,
叶终不遇花兮,
三生石篆刻兮,
红尘旧事往兮……”
清冷的吟唱回荡在天地之间,苍茫,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