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苏仲渊上去之后,半秋就一直忐忑不安。毕竟苏仲渊已经一百多岁了,而且又注定活不过今晚,大半夜的跑到屋顶上,任谁也放心不下。
朝露倒是悠闲自在,啃着苹果,耷拉着腿坐在柜台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拖着长长的调子从陌上门前走过——子时过了。
半秋连忙拾级而上,想要去楼顶查看情况。但刚走到一半她就停了下来。沐姝正如同抱着婴儿一样抱着双眼紧闭的苏仲渊。
明明是很不伦不类的画面,但甚至连朝露也笑不出来,只感到阵阵的凄凉。
沐姝一步一步走到门口,门开了,沐姝便要踏出去。
“仙子,城中已经宵禁了。”半秋忍不住提醒道。
沐姝回头冲很勉强的笑了一下。“无妨,我去去就回。你帮我照顾好师傅。”
门又合上了。
半秋想要偷偷跟去,看出她意图的朝露懒洋洋地道:“师傅怎么着也比你厉害多了。要是真遇上什么危险,你帮不上忙就算了,说不定还会是师傅的累赘。倒不如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待着,看好阿修。”
半秋纠结了一下,道:“好吧。不过你怎么又直呼阿修的名字?你叫仙子师傅,怎么算都应该尊称阿修一声师公吧!”
朝露耸耸肩道:“阿修这名字不还是你给起的吗?起了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干什么师公,师祖的,多显生分!而且你和师傅不也是直接喊他阿修的。再者阿修又没有完全恢复,还算不上我师祖。”
半秋转念一想也是,但是她怎么会心甘情愿的在口头上比朝露落了下风?于是道:“师公就是师公!我和仙子直呼名字是因为阿修是我们养大的,养大阿修你有出力吗?”
朝露道:“师公就是阿修,阿修就是师公。既然阿修和师公都是指的阿修,那为什么不要叫阿修阿修,而是叫师公?叫阿修阿修不是比叫阿修师公贴切多了?”
半秋被绕晕了,有点反应不过来,呆呆的看着朝露。
朝露把半秋推搡到阿修的房门口,大声道:“快进去,快进去,阿修那小子一定担心的睡不着。你快进去哄他睡觉,不然明天就会有黑眼圈了。本大爷要去洗澡,不许偷看啊!”
“谁要偷看啊!快走,快走,你快走!”半秋涨红了脸,反去推朝露。
朝露嘻嘻哈哈的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待半秋进了屋,合上门。朝露立刻收起嬉皮笑脸,一脸严肃的朝沐姝离开的方向追去。他的傻师傅已经做了很多傻事了,难保今晚不会做出更傻的事情来。
沐姝抱着苏仲渊一直走,一直走,不肯用法术,直到两只脚上的鞋子都被磨透,直到一步便是一个血脚印。就这么不知不觉的沐姝竟然走到了当初初见苏仲渊的小村庄。
此时的村庄越发破败,想来是因为边境之地壮丁都被抓去当兵,村中只有老弱妇孺的缘故。
初遇苏仲渊时,沐姝被请来这个村子为一个老人治病。那个时候整个村庄的小孩子都跑来看“算命馆里会治病的神仙姐姐”。苏仲渊正是其中一个。当时苏仲渊已经八岁了,可身体却出其的瘦小,纤弱。看起来竟然只有六岁孩子的身量。
别的孩子都欺负他,而苏仲渊就一声不吭的任由他们欺负。因为他不过是村里一个父母双亡而且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只靠着村名接济才活下来的孤儿。没有人会为他出头。院子里明明站了许多大人,倒都只是看着苏仲渊被孩子们当做蹴鞠踢来踢去。
沐姝实在看不下去,她走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痛苦的冒着冷汗的苏仲渊,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你父姓苏,他曾是一名英勇的士兵。你母姓王,是一个很美丽又很善良的女子。你十七岁便金榜题名,二十三岁成为乾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你会有温柔的妻子,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一生荣华富贵,直到王朝没落的前一年寿终正寝。不要一副没精打采,任人欺负的样子,挺起腰杆来!你的一生才不会是在小村庄里被人欺负着渡过,你是这个国家最辉煌的人!”
之后,沐姝离开的时候就带走了苏仲渊。因为苏仲渊是陌上第二个住客,而沐姝又十分感慨于这一番与他的渊源,就给他取名为苏仲渊。沐姝教他诗书礼仪,骑马下棋,君子六艺不曾落下任何一艺。他的乡试,府试,城试都是在沐姝的陪同下完成的。一直到苏仲渊十七岁那年赶去帝都参加国试,沐姝才悄悄的换了店址。陌上从来都是三年一换店址,但因为苏仲渊沐姝在这里待了整整九年。几乎差点被当时的当政者注意到。
苏仲渊本是应该如她所说的富贵荣华一生。可就因为当初那一袭话,苏仲渊知道了乾朝必亡的命运,为了这个国,为了这个国家的子民。他不惜逆天!落得一生未娶,百余岁还要靠乞讨为生。
沐姝为苏仲渊觉得可惜。苏仲渊有能力,也有那份心。可是数十年积累下的弊病哪里是以一人之力可以根除的?纵使他拼尽一生也只是把乾国的寿命拉长了几年而已。
云散了,一轮似圆非圆,半缺不缺的月亮懒洋洋地洒下泛着陈旧的月光。
沐姝带着苏仲渊来到一片废弃的坟地。似是鲜有人来过这里,野草甚至直接可以漫过沐姝的头顶还要高出许多。
沐姝用双手挖了坑,又用野草编织了一副棺材。苏仲渊安详的睡在其中,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大乾苏仲渊之墓。刻下最后一个字,沐姝站起身,默默的看着苏仲渊的坟墓,静默了许久。
黑暗之中,一声响亮的啼叫唤醒了沉睡的万物。一缕微弱的光明从东方投射过来,让视线变得清晰起来。沐姝捏了一个诀,将被露水打湿的衣服烘干,腾云而去。
尾随的朝露怕跟丢了,也急忙紧跟其后。但看到正看向自己的沐姝之后,朝露便知道是师傅故意引他出来。
“师傅,你……还好吗?”朝露小心翼翼的问道。
沐姝笑了笑。“我没事,你也是有心了。这一夜怕是也没睡吧。”
“那我们回去吧。”
“嗯。”沐姝点点头,又迟疑了一瞬,道:“朝露,我来交付给你一件事。”
“什么事?师傅尽管吩咐就是了!”朝露正色道。
“我要带阿修去一趟这个国家的帝都。陌上就交给你和半秋了。以后你要记得别再总是贪玩打闹,就算没我盯着也要记得每天勤起练功。等我们回来,我要检验你有没有进步。”说着沐姝竟也调皮的敲了一下朝露的脑门。
“师傅!”朝露竖起眉,恨恨道:“师傅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凡界万物自有定数,要是逆命而行是会有反噬的!仅仅是改变一个人的命数就会受十道天雷!更何况是一个国家,数不清人的命数!师傅,你疯了吗?”
“我没疯。”想必朝露的愤怒,沐姝淡定多了。“我答应过渊儿的,要帮他守住这个国家。至于反噬,你们不用担心。难道你还不相信师傅我的能力?”
“我相信怎样?不相信又怎样?我只知道你这是在拿自己生命开玩笑!我是你的徒弟啊!万一你出事了,我该怎么办?就算你不为我想,那也应该为师祖想想。师祖还没复活,难道你就忍心他从此以后失去你的庇护吗?万一天界又出了什么事,又要师祖以身相殉怎么办?你忍心吗?”若不是实力相差太多,朝露甚至想找个链子把沐姝给栓起来。
“我又不是去送死。当初西王母垂爱蜀国,改了蜀国命数,并且教他们修道成仙之术,不也好好的活着呢吗?而且就算我出了事,对你,对半秋,对师傅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天界一直视我为洪水猛兽,想尽办法铲除。之前师傅为了保全我废了不少心思。你和半秋因为我的关系也是被天界所不容。我若是真的死了,于天界少了威胁,于师傅少了累赘,于你和半秋少了阻碍。没了我,你定能在天界位列要职。”沐姝分析着分析着,突然咧嘴笑了。“我竟才知道我死了竟然有这么多好处!”
“好啊!你既然这么想要死就赶快去死!索性连阿修也不要带了,和我们一起留下!”朝露看沐姝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是真的动了怒。他冷笑道:“你不是一直都不待见我这个别人硬塞给你的徒弟吗?如今刚好可以甩掉了。”
沐姝心头一紧,伸手去摸朝露,但还没摸到便被朝露打开了。
“你何必这样说,你以为我便不爱惜自己的命吗?”沐姝亦是悲凉的笑了。“呵呵……你总说我不待见你,我若真不待见你你以为你现在还会站在我面前吗?我若真不待见你你以为我又何必拉了羲和在参山住那么多年?”
朝露闻言,身子瞬间僵硬了。是啊,参山那五十年,他还一直疑惑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在山上呆那么久却什么都不做。疑惑为什么师傅对他那么苛刻。疑惑为什么每夜都睡得死死的,多大的声响也吵醒不了。疑惑为什么前一天浑身酸痛无比,第二天却又精力充沛,伤痛全无……原来,师傅都是为了他。
“渊儿是我一手养大的,他就像是我的孩子。他一生就求我这一件事,我怎么能忍心不答应!”沐姝转过身,冷冷道:“若你觉得我这般不称职的话,大可以现在就离开。去寻羲和或是跟无忧上神熟识的其他人。我不敢耽误了你!”
“师傅,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朝露心里一沉,连忙扑抱住沐姝,哽咽道:“是我笨蛋,不懂师傅的良苦用心。师傅你别扔下我,我就你一个亲人了。若是…若是连…你也不要我了……”
朝露渐渐泣不成声。他差一点就亲手推开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一想到又变成只有自己一个,朝露忍不住害怕到颤抖。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紧紧的抱住沐姝。
沐姝心疼的叹了一口气,安慰的轻拍着朝露僵硬的手臂。
“我不会扔下你的,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