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临安城中的小石匠
临安城,荐桥街上商铺林立,贩夫走卒络绎不绝,桥边一个三进三开的沿街铺子,门前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石雕,看门的狮子、点水的仙鹤、檐角上的鸱吻、驮碑的赑屃等数不胜数,虽然是石雕,可一眼看去,还是觉得活灵活现,仿佛活物一般,这拿刀的师傅,定然手艺非凡。
商铺的屋檐下悬着一块朱漆大匾,上书四个方方正正的烫金大字:荐桥石铺。
若是临安城人,相必没人不知道这块招牌,倘若真不知道,且去城南的皇城转一圈,那宫门前的两个重逾千斤的大狮子下面便有这四个字。
商铺中人来人往,生意红火,临门的掌柜也是这家商铺的老板,姓方,人称方石头,这个绰号也不知道叫了多少年,叫来叫去,人们反而忘记了他的真名,方石头人如其名,性格木讷,少言寡语,可他本事不小,石雕功夫简直堪称一绝,不管是多硬的石头,但凡到了他手中,那就如同萝卜雕花一般,想要什么就是什么,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只要有个形貌,不论大小,就能给你雕出来。
这天晚上,石铺马上就要关门打烊,店中的伙计正忙着收拾铺子,只见一个半大的孩子,约摸十一二岁,一直怔怔地站在门口,伙计见他浑身破旧,鞋子还没了一只,只当是个小乞丐,便从后面厨房中偷偷拿了半个吃剩的馒头给他,那孩子也不客气,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塞入嘴中,两口就没了。伙计摇了摇头,正准备关门,那孩子突然冲了过来,死死地将门卡住,伙计被他吓了一跳,顿时怒道:“好心喂你个白眼狼,还想抢东西吗,这铺子都是石头,可没吃的了!”
那孩子脸上一愣,顿时撒手,那伙计措不及防,一下摔了个跟头,门板也砸在身上,痛得直叫。掌柜的听见动静,便赶了过来,冷冷道:“关个门都不安生,怎么养你的?”
那伙计一脸委屈,却又不敢顶嘴,只是暗自气恼自己多管闲事。
方石头看着那小乞丐,冷冷道:“快走快走,这里没吃的!”
说罢,扶起门板就要关门,那小乞丐突然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顿时放声哭了起来,方石头一愣,见他这般行径,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急道:“你,你,你快起,起来!”这方石头性格极为木讷,遇到手足无措的事情便结巴起来,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又怕吵闹了街坊邻居,心中更是着急!
还好那伙计机灵,慢慢爬起来,呻吟道:“掌柜的,这小乞丐怕是想让你收留他!”
那小乞丐闻言,立马怔怔地盯着方石头,仿佛在恳求一般。
方石头一愣,脸色顿时难看道:“这,这怎么行?我这又不是粥厂,哪能收留乞丐?”
当时北方大乱,朝廷偏安江左,无数中原难民纷纷涌向江南,时不时能看见许多流离失所的难民。
伙计默然不语,那小乞丐看方石头不答应,顿时又嚎啕大哭起来,吓得方石头险些将门板丢掉,他虽然是老实人,却也不会随意受人纠缠,只是眼前这个乞丐不过是个孩子,想要强行哄走,终究觉得不妥,顿时急道:“行,行,暂且收,收,收留你一晚,只是明,明,明天一定得走。”
小乞丐闻言大喜,点了点头,一溜烟爬起身来,接过方石头手中的门板,帮他关门。
方石头一愣,看着他瘦小身子,不知为何,突然有种不忍的感觉。
清晨的阳光洒向西湖,湖面上的的荷叶中,滴滴露珠如同绿色的珍珠一般来回摇曳,清风拂来,荷叶一颤,又落回到西湖中。
西湖以南的荐桥街上,“荐桥石铺”也迎着太阳开门大吉了,只见一个伙计慢慢地将门板拆下,随即伸了个懒腰,便一溜烟地跑到后院,石铺后面是一个半亩见方的小院子,这院子连着前面的三间大通商铺都是方家祖上传下的,到了方石头这一代,无增无减,一如百十年前的模样,唯一变了的可能就是方家石铺的名声,变得越来越大。
院子中有一颗老柳树,据说这柳树比这房子的年月还早,柳树下,一个石桌配着四个“小象”形状的石凳,那四个“小象”,首尾相逐,神态各异,自然是出自方石头的手笔,沿着院墙旁边还有一小片竹子,竹节上斑斑点点,如同泪痕一般,竟然是湘妃竹,这几株湘妃竹是方石头当年费了很大功夫才弄来的,最后也就成了十几株,所以平日里甚是爱惜。
方石头正坐在北边的石凳上一声不吭,旁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眼神闪烁,颇为可怜。方石头看他那副神色,心中更是一阵无奈,随即冷冷道:“你若是想留下,也可以!”
那小乞丐顿时大喜,急忙跪下:“谢师父!”
方石头吓了一跳,诧异道:“你会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那小乞丐愣了一下,只是高兴地笑着,却不言语。
方石头摇了摇头,冷冷道:“别叫我师父,我不是你师父,还有,想要留下,必须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小乞丐连忙道:“行,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方石头看着他脏兮兮而又稚嫩的面孔上那种决然的神色,心头一软,叹道:“也没什么,以后跟着小刀子一起帮忙,手脚勤快些,这里可不养懒汉!”
小乞丐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狂点头,脸上透着压不住的欢喜。
方石头看他那副模样,心头突然觉得好笑,淡淡道:“去把脸洗干净,一会吃饭。”言罢,抖了抖衣服,朝着前门的铺子走去。
小乞丐仍旧跪在地上,看着方石头瘦长的背影,突然心头一阵酸意。从长安到临安,虽然一字之差,却是数千里,谁能想象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活着走到这里,幸运的是,临安城没有让他失望。
傍晚时分,方石头去了趟集市,回来时,手中拎着一个包袱,进门就扔给了小乞丐,小乞丐正在一旁跟着那个叫“小刀子”的伙计磨石头,看见方石头扔给他一个包袱,连话也没说就走了。
小刀子看见那包袱,顿时大呼不公,可方石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小刀子只得长吁短叹,愤愤不平,小乞丐见他那副模样,不由愣道:“这包袱里是什么?”
小刀子一脸的无奈,大呼掌柜的偏心,随即冷冷道:“是什么,你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罢,便愤愤地去磨石头,猛地刮掉一大块石皮,一个卷毛小狮子,顿时便秃顶了。小乞丐看的有趣,大笑起来,随即便被小刀子在脑门上拍了个大包,顿时龇牙咧嘴,可一看到那个张牙舞爪却秃顶的小狮子,还是忍不住偷偷乐。
当天晚上,小乞丐在院子中同小刀子一起洗了个热水澡,小刀子意外发现,这小乞丐虽然瘦小,可洗去泥垢后,竟然还长得眉清目秀的,哪怕跟那些书院中读书的小公子相比,也差不到哪去,顿时觉得这个小师弟也还是可以的嘛!
那包袱中是两套衣服,和一双鞋子,小乞丐穿上以后,觉得还挺合身,心中对方石头又是一阵感激,这两年来,自己从来没有洗过澡,也没有穿过这么干净的衣服,一时间只觉得神清气爽,就连睡觉时也没舍得脱。
第二天一大早,方石头正坐在柜台后面跟几个权贵府上的管家谈生意,突然瞥见正在搬石料的小乞丐,只见他换了身衣服,乱蓬蓬的头发也束了起来,眉清目秀,竟有些认不出来了。顿时一愣,那管家喊了他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傍晚吃完饭后,方石头将小乞丐叫到院中,方石头依旧坐北朝南,小乞丐静立一旁,看着方石头那不苟言笑的脸,没由来心头一紧,只听方石头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为什么来临安城?”
小乞丐浑身一震,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偷偷瞧了一眼方石头严肃的神情,知道即便自己撒谎,怕也骗不了他,更何况自己本来就不想骗他呢?只是,自己的身世颇为不寻常,方石头只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知道了定然是祸非福,一时间心如乱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怔怔地立在原地,默然不语!
方石头见他神色慌张,汗如雨下,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定然无误,今日早上看见这小乞丐时,便觉得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哪个长年吃苦的人会是这幅眉清目秀的皮色?本想诈他一诈,没想到他竟然自己露出马脚,只是为何不愿道明身世呢?
方石头看着那小乞丐涨红的脸上一副倔强的神色,知道逼他也是无用,心头一阵怅然,淡淡道:“罢了,你是谁都同我无关,他日若想离去我也不会强留,你,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便拂袖而去,只留下小乞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夏去冬来,转眼半年过去,小乞丐在石铺中一直做着杂活,平日里也洗衣做饭,打扫店铺,这些事以前都是小刀子做的,后来小刀子打杂三年期满,便被方石头正式收为徒弟,已经能够跟着方石头学手艺了,这些个杂活,自然而然地落在小乞丐身上。
相处时间长了,小乞丐得知小刀子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后来到临安城中打杂,三年前遇到了方石头,便被方石头带回店铺中,而方石头则是临安城中最好的石匠,没有之一,就连皇城中的许多石雕都是出自他手。只是唯一疑惑的是,方石头看着虽然年轻,却至少应该有三十岁了,至今仍是是孤身一人,没有讨老婆,而且从来不去烟花柳巷,小乞丐私底下同小刀子无数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可一直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最后两人只能归结于方石头如同其名字一般是个石男,说不定还有断袖之癖。
得出这个惊人的答案后,两人再看见他便觉得一阵怪异,从此以后再不敢光着身子在院子中洗澡了。
雪花飞扬,如同三月柳絮纷飞,只是凛冽的寒风让人无法淡然地去西湖赏雪,冬天的石铺,是生意最为冷清的时候,小乞丐同小刀子兴冲冲地在铺子门前堆了一个雪人,两个人刻意将那雪人堆得又高又瘦,一张方脸,有板有眼,街坊邻居也被这个奇怪的雪人吸引了,只是越看越眼熟,仿佛像一个人!
突然方石头走出铺子看着漫天大雪,神情木讷,众人顿时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不禁莞尔,只有方石头一人莫名其妙,虽然多看了两眼雪人,可那雪人似是而非,方石头又是个老实人,绝难想到妙处!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小乞丐在石铺中待了快一年了,磨石头也磨了大半年,他生性聪颖,虽然做着最简单的粗活,却也做的无可挑剔,日复一日,只觉得无聊,闲的时候便在一旁看小刀子练雕工,方石头传授手艺的时候也不避人,任由小乞丐在一旁观看,渐渐地,小乞丐无聊时便将小刀子练手剩下的边角料拿来,有模有样地跟着练,如此过了半年,到了秋分时节,小乞丐竟然能雕出颇为精巧的物件来。虽然同小刀子相比还颇有不如,可也相去不远,惹得小刀子大呼不妙,这小乞丐的手艺居然快超过自己这个老学徒了,虽然诧异,可小乞丐在小刀子眼里总有一种神秘感,小刀子也是苦命人,对于这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小师弟甚为照顾,见他长进,心中也是高兴,只是平日里嘴上大为不屑,时不时以大欺小,发泄一番罢了。对于小乞丐的长进,方石头虽然嘴上不说,可心中也是略微诧异。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临安城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石铺中最近的生意很是繁忙,北方连年征战,很多江北权贵纷纷前往南方避祸,临安城中一时间多了许多富贵人家,落户修宅自然是少不了的,方石头虽然手艺非凡,可却从不敷衍,不论所刻之物是大是小,是贵是贱,必然全力以赴,不过店铺中就三个人手,实在忙不过来,不得已推掉了很多买卖,惹得小刀子大呼惋惜,只恨爹娘少生几只手,抓钱太慢!
而方石头则不以为然,小乞丐更是浑不在意,每天有吃有喝,磨磨石头,跟小刀子拌拌嘴,打打架,他就觉得很开心了。
这天晚上,皓月当空,灯火林立,西湖之上更是画舫轻摇,歌声轻漾,说不出的热闹。
吃过晚饭,方石头居然破例给了两人一大块银锭,足有一两之多,虽说平日里方石头不是个吝啬的人,却也没有这般大方,两人顿时欣喜若狂。只听得方石头冷冷道:“莫要惹事,记得早点回来!”可话还没说完,两人早就跑的无影无踪,方石头只得无奈地长叹一声!
西湖自古以来就是风景胜地,一年四季,各有不同的味道,此时正值中秋,天气虽然清爽,可江南树木大都未落,湖岸边的柳树依然枝繁叶茂,没几步便挂了一盏彩灯,远远望去,如同彩带一般,岸上行人摩肩接踵,大都是年轻男女,欢声笑语之间,直让人流连忘返。
小刀子同小乞丐两人正走在苏堤上,一人手中拿了一串冰糖葫芦,虽然两人身上足足有二两银子,可还是不舍的乱花,其实在小刀子看来,冰糖葫芦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零食了!
两人边跑边玩,不一会便来到了苏堤中间,只见拱桥之上围了许多人,两人心中好奇,便凑了过去,只见众人所围着的乃是一块榜,榜上贴着许多写了字的白纸,小刀子大字不识几个,顿时便觉得无趣,扭头便走,刚走几步便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那小乞丐正盯着榜,怔怔出神,小刀子心头一愣,跑过去拉着他道:“你看这些劳什子作甚?这都是那些公子小姐们玩的玩意,咱们看不懂的,走吧,赶紧跟我看楼船去,听说今年北方来了许多胡女,要在西湖上唱曲跳舞呢,去迟了可就占不到好位置咯!”
小乞丐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只是盯着那榜,喃喃道:“这些诗也不怎么好,倒不如我写的!”
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突然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身粗布衣服,手中还拿了一根糖葫芦,顿时冷笑道:“哪来的乡下毛孩子,也能评诗论词?赶紧回家放牛去吧!”言罢,傲然地看着小乞丐,一脸的不屑。
小刀子见那公子脸色颇为不好,心中暗自后悔,赶忙一边陪笑,一边拉着小乞丐朝外面走。可就在两人正要离开时,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慢着!”
小刀子心中直叫苦,却也只得停下。只见一个十五六岁,身着鹅黄衫,手持团扇,面容颇为清秀的小姑娘慢慢走到两人身旁,对着小乞丐淡淡道:“刚才是你说这些诗词还不如你写的?”
小乞丐见他言语虽然冷淡,却不似刚才那个傲慢公子,心中顿时对她多了几分亲近之感,笑着道:“不错,是我说的!”
周围的少男少女见他这般淡然承认,大都议论纷纷,那小姑娘这才仔细打量他一番,看他虽然衣服粗糙,年岁颇小,可面容俊秀,神色坦然,眉宇之间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一时间颇为诧异,随即轻笑道:“公子既然承认,那还请留下墨宝,让我等开开眼界!”
周围人又是一片哗然,期待、诧异、鄙夷、幸灾乐祸皆有之。刚才神色倨傲的年轻公子见这小姑娘对那小乞丐颇为和颜悦色,心头没由来窜出一股醋意,冷声道:“他会写诗?嘿嘿,他若是能写出来,我便从从这桥上跳下去!”周围人更是一阵骚动,纷纷起哄叫好。那小姑娘眉头微皱,却也没有言语。
不多时,众人纷纷让开一席之地,几个随从搬来一张案几,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小刀子见这架势,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只是死死拉着小乞丐的衣服,一个劲摇头,小乞丐却是神色坦然,淡淡地看着桌案,笑而不语。
那神色冷淡的公子突然走到小乞丐身旁,背着那小姑娘,压低声音,骤然狞笑道:“若是写不出来,本公子打断你的狗腿!”言罢,突然换了一副淡然神色,轻轻朗声道:“请吧,公,,,子!”最后两个字刻意拉的老长!
小乞丐浑然不在意,正要上前,却发现小刀子正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服,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小乞丐心头一暖,笑着道:“没事的,你等着便是!”言罢,便挣脱了小刀子的双手,缓缓朝着案几走去!小刀子看着他瘦小的背影,心中大是忧虑,随即打定主意,一旦情况不妙,自己就拉着小乞丐溜之大吉,反正这临安城天大地大,还怕那狗屁公子找上门不成!
众人侧目纷纷,只见小乞丐慢慢走到案旁,看着案子上的文房四宝,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陡然涌上心头,刹那间,三年来的遭遇如同潮汐一般瞬间泛滥,一波又一波地在心中翻涌,只觉得眼眶一阵湿润,急忙闭上双眼,阻止了泪水绝堤,只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不耐烦道:“你还写不写了?”
那个小姑娘蹙眉道:“吟诗作词又不是一蹴而就,张公子急什么?”
方才那个公子神色一变,随即陪笑着道:“书兰妹子说的是,是我唐突了!”心中却是极为恼怒,暗中发誓,不论这小乞丐能否作出诗词,事后定然要狠狠教训一番。
一阵凉风拂来,小乞丐慢慢睁开双眼,看了一眼月色中的西湖,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舒畅,随即不再犹豫,轻轻拿起那只狼毫,心中不由笑道:这可比我以前用的那只紫檀狼毫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