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顶冒出一道淡淡的烟雾,却并非雾气。
那炊烟落在清朗的天空之间,看起来就像是冲天而起的一柄剑。
没错,那确实是一柄剑。
火堆旁,苏融苦着脸望着中年书生在仔细地翻烤着那几条鱼,苏遥双手捧着下巴,小脑袋一点一点,坐在湖畔的青石上昏昏欲睡,幼虎却已经睡去了。
那几条鱼被一柄青剑穿起,在熊熊的火焰上翻转烘烤着。
正是无定剑。
生活在这峰顶天池中的湖鱼极肥美,中年书生坐在火旁,满意地看着那几条鱼在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转过头却又看到苏融那一张苦脸,恼火道:“你看你那小气样,这剑又不是不还你,烧的久一些也不会烧坏它,更何况这剑还是我发现的,至于一直摆着这张苦脸吗?”
苏融愁眉苦脸说道:“我倒不是在意这剑的问题。”
“那是什么?”
“这湖鱼虽然肥美,但是……不加调料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你是狼吗?”
“是啊。”
“那你还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
“我怕苏遥吃不惯。”苏融理所当然地回答。
中年书生带着厌恶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几个小瓶子,向火中之鱼上洒了一些粉末。
一种异香随着油烟渐渐泛起,微焦的鱼腹渐渐鼓胀,颜色渐渐变为令人食指大动的焦黄色泽。
山间微风轻轻吹来,这香味逐渐扩散,一时间整片湖中都充斥着烤鱼的香味。
苏遥闻到了这香味,刚才还一点一点的脑袋马上停了下来,精神一振,看着中年书生说道:“没想到你这老头儿不仅打架厉害,做饭的手艺居然也这么好?”
中年书生微微仰头,有些骄傲地说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我擅长的东西海了去了,这点小事也算是事?”
苏融盯着那几条鱼,紧张地说道:“先生鱼要焦了,要焦了……”
中年书生连忙将青剑从火堆上取下,看了一眼擦擦冷汗,笑道:“这样刚刚好,皮焦肉嫩,正适合这种时候吃。”
他从火堆中挑出几根木签,将鱼一条一条插了上去,看了一眼盘桓在他脚边的幼虎,笑了笑,将其中一条未插木签的鱼扔了下去。
小家伙纵身一跃,一口咬住那条鱼,蹲在一旁开始撕扯鱼肉。
中年书生在一旁摇头叹气,说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似你这般吃法怎么能体会到这烤鱼间蕴藏的滋味。”
苏融接过一串烤鱼,找那些未焦的部分小心咬了一口。一股异香从口中渐渐漫开,**顿生。
他吃惊地望着手中这烤鱼,这区区一条鱼,竟比他之前吃过的东西加在一起还要好吃。
苏遥眉飞色舞,如丁香花般的嘴唇上此刻沾满了油腥,看起来满是色泽,竟是再顾不上说话。
中年书生也拿着一串烤鱼在仔细的吃着,清俊而沧桑的面容上此刻充满了满足感。
一时间,湖畔再无人声,只余吃鱼声。
吃罢烤鱼,苏遥躺在湖畔的青石上缓缓睡去,白色的衣裙一片肮脏,倒也不在乎这些了。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实在是有些累了。小家伙在她的身侧也沉沉睡去。
苏融坐在一旁看着小女孩疲惫的面容,心生怜爱之意。
只听见一声细微的哼声,苏融扭头望去。
中年书生歪了歪头,指向峰顶之侧,示意苏融随他来,不要打扰他们。
峰顶北侧,靠近离京城的陡崖处有一道缓坡,早已被绿油油的一片野草占据,变成了一片柔柔的草甸。
中年书生二人穿过草甸,走到崖侧,今日天空湛蓝纤净无尘,视野极好,能将整个离京城看个通透。
中年书生望着这片总也看不厌的景色,感慨道:“还是这里风景更好。”
苏融望着清亮阳光下的离京城,也由衷感慨道:”确实十分漂亮,只不过不知道从那谒帝峰顶看到底是一番什么景象。”
中年书生冷哼一声,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说道:“谒帝峰不过是高了一些,峰顶那寒风吹得,简直冻死个人,有什么好看的。”
苏融此时望着离京城心怀激荡,竟是没有听到中年书生说的话。
中年书生脸色难看,说道:“小子,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以为那谒帝峰顶是好上的吗?”
苏融猛然清醒,望着中年书生诚恳说道:“我并不想考取什么功名,只是好奇那谒帝峰而已。”
中年书生不满的哼了一声,说道:“和你爹一样,都是这般惫懒性子。”
苏融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压不住心中疑问,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认识我爹的?”
这一次轮到他沉默不语了。
片刻后,中年书生带着感伤说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当年的那些事情,有一些复杂,既然苏泰然没有告诉你,想必也是有他的道理的,我虽然修为比他强了不知多少,但还是要尊重一下他的意见。”
苏融老老实实“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草甸之侧陷入一片难言的寂静之中。
片刻,中年书生长叹一声,说道:“小子,你以为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已经有多少年了。”
不等苏融回答,那书生意态索然,伸出一个手指,说道:“一百年,如今算上今日,已经足足有了一百年了。”
他转过头平静看着苏融,说道:“我在这离京城中看了百年花开百年花落,这巨大的城池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人却变了。”
苏融安静地站在一边,听着中年书生的说话。
“百年前,幽州大陆上除了恒阳之外还有另外几个国家,百年之后,人们却只知恒阳,那几个旧国纷纷化为史书中的烟尘。”
“眼下恒阳国力强盛,如日中天,和另外几大州相比也只怕仅仅次于唐国,百姓安居乐业,百年前那旧国百姓也不在怀念旧国。”
“有时我会想,这到底是对是错。”
中年书生站在崖侧,风卷起水墨长衫。
苏融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先生说的话,我懂了,但是我认为,就算百年前没有了恒阳,恐怕也会跳出个别的什么国家,不是你吞并我便是我吞并你,无非弱肉强食,并没有什么区别。”
中年书生诧异地望向苏融,笑道:“不愧是苏泰然的孙子,这些东西,大半都是他教你的吧。”
苏融恭谨低头,说道:“爷爷并没有教过我,只是我困于修炼之时,时常去书库阅读书籍,方才有感而发。”
中年书生笑道:“你能悟到这番道理,也算是不赖了,可惜啊可惜,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可还是有人不明白这番道理。有时候,甚至连我也不记得了。”
苏融茫然望着中年书生,不知道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一阵山风吹过,草甸上长而柔软的绿草微微摆动,形成了一片绿色的涟漪。
中年书生喃喃念了几句话。
他转过身来望着苏融,正色问道:“小子,那我问你,你说,是私仇重要还是这旁人的死活更加重要。”
苏融微微犹豫了一下,极为老实地说道:“我不知道。”
中年书生面露失望之色,说道:“你说的没错,不仅是你不知道,就连我也是不知道的……”他神色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之色。
苏融低下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说道:“尽管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有一天,如果那带走我母亲,夺我血脉之力的人站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中年书生一愣,问道:“你的意思是,私仇更加重要?’
苏融抬起头来,说道:“但如果那时,有无辜之人挡在我的面前,不让我去杀仇敌,那时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中年书生恼火地拍拍脑袋,说道:“你说来说去,怎么说的尽是废话。”
苏融说道:“如果是一个无辜之人的话,我困于心中仇恨,或许会毫不犹豫的下手,但如果是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万人呢?”
苏融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那一片绿色的海,瞳孔中倒影着涟漪。
他说:“杀一人结一家之仇,杀十人结百家之仇,杀百人结天下之仇。”
“但是你的仇敌就在那里,是他让你饱受苦难折磨,莫非天下人是人,你便不是人了吗?”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所以到了那时,我会听从我的本心,如若它让我杀敌,无论前方站着多少人,我都会毫不犹豫的一路杀过去,阻我者死,如若他让我放弃,哪怕前方仅仅站着一个人,我也会毫不犹豫的转头就走。”
中年书生望着安静的狼族少年,微微出神。
“我们不应该为背负的罪过选择道路,而应为选择的道路背负罪过。这是我从一本书中读到的话。”
苏融安静地结束了他的发言。
片刻后,中年书生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随后,那唇角越来越弯,那丝笑容愈来愈盛。
中年书生站在高崖之侧朗声大笑,声震云霄,身上气息如鱼般欢畅游动,仿佛吐出了胸中百年郁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中年书生微笑说道,“多谢你,让我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事情。也坚定了我对未来发生的事情的信心。”
“你果然和你那爹一般,是个人物,苏泰然那老家伙倒是个幸运的人,苏姓狼族有你这样的少年,何愁不兴。”
苏融低下头没有说话。
中年书生微微挑眉,望着湖畔熟睡的那一人一虎,微带遗憾地说道:“可惜我与那女娃实在没有什么机缘,否则这趟出来可就没你什么事情了。”
苏融微微吃惊,刚想询问。
中年书生从袖中掏出一块木牌,递给苏融,淡淡地说道:“拜月大典之后,来寻我。”
苏融接过木牌,木牌上用墨笔淡淡描了一字,仔细看去是一个“游”字。
少年抬起头来想要问那中年书生,然而崖侧却不见了那中年书生人影。
苏融惊讶地转身看去,只见草甸上微风拂过,天风动云,哪里还有什么中年书生。
如果不是他手中木牌尚在,口中鱼香未退,此时的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他回到天池边,看着湖畔青石上熟睡的一人一虎,挨着他们坐下。
苏遥闭着眼,清丽的面容沐浴在渐弱的阳光下,她嘴角微翘,露出甜美而满足的笑容。
苏融坐在她的旁边,看见她脸上的笑容,自己忍不住也微微笑了起来,低头用手拂去她黑发上的草屑。
小家伙在熟睡中打了个哈欠,那两颗已经要渐渐长好的尖牙在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线。
苏融盘坐在一旁,冥想了一会儿,也禁不住困意,就那样头一低,慢慢入睡。
夕阳西下,清晰的轮廓消失了,寂静像雾霭一般缓缓上升,弥漫扩散,风平吹过树,整个世界都松弛下来安静入睡了。
晦暗的天空中,那极为高远的天穹之外,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离京南方的官道上,几辆黑色马车在安静的行驶着,一个温婉的少女轻轻揭起青色布帘,瞳孔中倒影着那轮安静的夕阳。
……
恒阳以东。
极东处临近东海之处,有群山逶迤。
那群山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很简单,很直接,就唤作“东山”。
东山何其之大,顺着海岸线一路雄浑逶迤,绵绵延延竟有数千里之长。
自古以来,这里便是修行者的圣地。
不仅仅是因为山中隐藏着无数修真门派,也不仅是因为东山之中青峰灵秀,万山矗立,灵气十足。
更是因为山中有一宗派。
唯一敢用东山之名作为宗门之名的宗派。
正是东山宗。
东山宗位于东山正中心,其周围有五大峰矗立,其下更有无数属峰,占据了这东山之中最为灵秀的地方,无数天地元气从四方灌入,无数黄鹤灵兽之种在云间翩翩起舞。
此时天将入夜,许多东山弟子业已回房休息。
天上星河灿烂,五大峰其中一峰的峰顶之处,有一人在星光下安然静坐。
他身穿玄青道袍,腰悬浅绿玉佩,山风吹散他的黑发,他自岿然不动,自有一种威势。
忽然间,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震惊抬头,然后开始流泪。
星河间数百万颗星辰,此时正有一颗默默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向着不可知的地方移动。
他看的清清楚楚。
那是东方。
他坐在峰巅沉默感动哭泣许久,心想师父当年说过的话果然没有错。
然后他站起身来,伸手便有剑出,抬肩便有云起。
一柄通体银色的小剑出现在他的面前,悬浮在峰顶微凉的空气中缓缓旋转。
那人庄重说道:“掌门师兄,今年讲武院院试,请派雪风前去离京。
我要向你们,向天下间所有人证明,师父没有错,师父说的话,更没有错。
当我回来之后,我东山宗必将大兴。”
那银色小剑倏忽化为一道流光绕峰旋转三周,许多还没有入睡的女弟子望着那道银色的流光,更是心生喜悦,心想师父很久没有放这样的烟花给们瞧了。
那银色流光绕峰三周之后直入云霄,飞向那隐藏在云雾之中无比高耸的东山主峰。
那人站在峰巅,望着那道流光,诚心诚意向星河一拜,眼角微微湿润。
……
与此同时,离京城东面有一片安静的府邸。
那些府邸原本是供那些亡国贵族居住的地方。
百年前,恒阳南下灭国之战后,这里挤满了无数的亡国贵族,而百年后的今天,那些贵族懂得修炼的大多都死了,不懂得修炼的也抵不过时间,纷纷变为一抔黄土。
于是这里变得异常的安静,那些守卫也放松了警惕,靠在墙上抱着长枪慢慢入睡。
一阵清风吹过,那些守卫下意识挪动了一下身体,又接着沉沉睡去。
没有人注意到在一座宁静的小院前多了一个中年书生。
他望着小院中那一豆灯火,想起了无数事情,心生无数复杂情绪。
然后他掀起身上那一袭水墨长衫,微微躬身,对着那一豆灯火,朗声说道:“罪臣乐游,见过太子。”
片刻后,屋中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他说:“亡国之身,心如死灰,何敢称太子,乐院长,此处不敢留你,还是速速请回吧。”
中年书生低头轻声说道:“乐游自知罪孽深重,然当年之势,为我南晋境内众多子民,不可不为。”
屋中人传来一阵低笑声,笑道:“嘿嘿,好一个不可不为,乐院长,我且问你,当我南晋将士在前线死战之时,你在何处?当北斗南斗两城被恒阳军队屠杀之时,你在何处?当你的亲生兄弟乐原将军被程磐那厮割下头颅之时,你又有何为?到了如今,你这‘不可不为“四字确实极妙,嘿嘿,不愧是我南晋当年隐藏的最强手。”
中年书生脸色苍白,仍是躬身说道:“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太子殿下,但如今罪臣来此,确实有要事禀告。”
屋中人冷冷说道:“你如今身居高位,那恒阳皇帝如此器重信任于你,你来找我这废人,又有何事?”
中年书生凝音成线,快速向屋中那人说了几个字。
屋中那豆灯火陡然震动。
良久之后,那人冷声说道:“进来说话吧。”
小院的门缓缓开了。
夜愈来愈深,月上中天之时,中年书生走出院门,抬头仰望着漫天星河,看到那正在向东方移动那一颗星辰,面无表情,眼中倒映着浩瀚的星海,低声说道:“早就说过,没有机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