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让你很为难,没关系,我一定会平息谣言的。”矶谷也曾面不改色地说过这么大胆的话,西田只是苦笑了一下,内心却无比狼狈。
矶谷这种态度逼迫着西田,那些年长的女工们施加于西田的压迫感,逐渐使他感到不安。发工资的那天晚上,西田从厕所回来走到大油罐下面时,站在那里的矶谷把他叫了过去,说:“今晚回去时,我在琴引桥那里等你,好吗?”
西田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干脆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或者更确切的说,他甚至用有些生气的语气,责备她的鲁莽。
然而西田在责备矶谷的鲁莽同时,心里还产生了一种“被这个女人如此喜欢”的优越感。甚至还有种极其矛盾的心理,期待这样的责备更加激发她对自己的爱慕。
第二天,谣言四起,虽然矶谷也正常来上班了,但是随着谣言愈演愈烈,矶谷终于也不来工厂上班了。
这样西田的名声就更高了,被众人带上了“石佛”的光环。只是,自从矶谷的身影从工厂里消失以后,不知为何西田总觉得自己的心里就空了一大块,他也曾咒骂过自己的懦弱和伪善。他再次梦到了矶谷,实在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梦。
又过了十天左右,西田生病了,请了十天的假,他拖着病后初愈但仍有几分衰弱的身体躺在床上时,围绕着矶谷的各种幻想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天晚上,如果在琴引桥和矶谷见面了……在浪花街散步……去看电影……两人并排坐在狭窄的椅子上……然后……然后……”
那天晚上,西田又做了奇怪的梦。
三西田的身体完全恢复了,他想明天再休息一天,后天开始上班。
今晚他想去久违的浪花街看一场电影,于是傍晚时换上了浴衣出了家门。家里很闷热,外面却吹着凉爽的风。在山下町的车站等电车,西行的车已经来好几辆,东行的却怎么也不来,一会儿等车的人就增加到了十人、二十人,终于来了一辆车,于是等车的人一下子都挤到门口,争先恐后地上了车。电车里的灯发出淡红色的光,映得乘客们的脸和衣服都很漂亮,就连自己拉着吊环的手看上去也想少女的手一样美丽。西田在浪花街下了车,走在柏油路上。两旁的茶馆招呼客人的声音和着脚步声,形成了一股倒也不算太吵闹的杂音。几个穿着薄的似乎可以透出肌肤的衣服的美丽女子从身边走过,他们露出的红嫩的手臂、大大的圆形发髻以及她们腰上系着的像是嵌进去似的单层腰带,都在西田的眼里放大又消失。
“如果能在这里遇见矶谷……”西田脑海里突然浮出现这样的想法。腹部为红色,长着青色鳞片的大蛇在喷着火,长发武士使出招数企图制服它。汽车从高高的悬崖上直直跌落下来。
蒙面的盲人武士拔刀而立。这是色彩浓艳的宣传板上的画。
就在他抬头看宣传板的时候,一个女人在售票处买了张票,就钻进木门消失在了帘子里面,虽然只是在抬头看宣传栏的西田视野的左端一晃而过,但是就那一瞬间西田想那就是矶谷!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买了票进了场。场内基本上已经满员了,西田只好站在入口处的帘子前面,由于场内的黑暗和拥挤的人群,也没能找到刚刚进去了矶谷。虽然电影是西洋玩意,但是西田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没有心情看。临监席旁边的旋转电风扇的气流也到不了西田所站的地方,于是他就一点一点向前挪去。从放映室的小窗户里射出来的光线和香烟的烟雾以及灰尘混杂在一起,飞舞成朦胧的漩涡。
适应了场内昏暗的光线后,西田想女子席望去,只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头顶。不知什么时候,西田已经被后来不断进场的人流挤到了站席和坐席之间的栅栏旁。场内十分闷热,西田一边想着到人相对少一些的放映室前面去,同时也开始被电影所吸引。忽然,他注意到一个女人站在他左边。“矶谷!”西田心想,他稍微换了个姿势,但是在拥挤的人群中,想要碰触一下肩膀之类的也是不可能的。
站在西田右边的男人说了句“啊,太热了……”就强往外走,穿过了几层人墙终于出去了,西田前面的男人也想跟着出去,但是人群马上就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不得已只好站在西田的右边。那些微的移动把西田稍微往前推了一点,女人的位置也往前移了一步。一个人的移动空出了一席之地,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一年只看两三次电影的西田,根本不知道今天演的是什么、演员是谁、甚至自己进入的这家电影院叫什么名字。
当字幕消失后,屏幕上出现了一片海岸。暗色的海岸为背景,前面站着一个穿短裙、白色上衣的女人和一个白衣男人。男人捡起小石子向海面扔去,一个浪头向两人脚下扑过来,溅起白色的浪花,跳起的女人扑进男人怀里,画面渐渐模糊……两人在沙滩上坐下来,夏日的花开得正美丽,她们愉快地交谈着。画面淡出。
出现了字幕。当字幕也消失了,出现了类似卧室的场景。
不知什么时候西田的左手和下垂着的女人的右手碰在了一起,这是西田第一次接触到异性的身体,他的意识不觉从电影转移到虚空,眼睛虽然注视着前方的电影,但那只是放映室里放出的照片映在银幕上再反射到他眼里而已。仿佛一边被可怕的恶魔追赶着,一边还怀抱着美丽的少女般的不安和快乐,在西田的心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然而,透过薄薄的衣服感受到的女人的体温渐渐包容了那些。时间随着胶片的转动流逝着,五分、十分、二十分钟过去了,女人的手依然垂着一动没有动。就算女人再怎么被电影的情节所吸引,在闷热的电影院里,也不至于二十分钟那么长时间都感觉不到异性的接触。难道她也在期待着什么吗……西田的手背碰到了女人的那里,一种薄薄的、柔软的、舒服的触感传到他手上,并传遍了全身,激起了他一种本能的冲动。
西田像是看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偷偷地看了看女人的脸。从稍微有点靠后的地方看过去,女人的侧脸在电影院特有的暗紫色光线里显得很白,稍稍突起的颧骨,浓密的鬓角。“是矶谷。”西田心想。
四两三个男人从坐席出来,强行从人群里穿过,人流的波动使西田和女人挨得更紧了。西田的脸就在女人肩膀上方,他手腕内侧贴着女人手腕内侧,透过薄薄的衣服感受到的女人肩膀和腰部的体温,头发和皮肤散发出来的香气,成熟女人的触感,都像蜘蛛丝一样,渐渐缠住西田的心。西田的手脚都不能动弹,身体感到不受自己意志控制的僵硬,同时体内却又全身热血沸腾。
单簧管扣人心弦的咏叹调在黑暗中响起,仿佛要注入人心灵一般流淌着。字幕消失了。
体态丰满的女主角伸出一只手,漆黑的背景里出现了一只曲线优美的白皙手臂,男人握着那只手放到唇边,静静地……女人稍微歪着头,下巴扬起一点,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微笑,带着些羞涩,简直是妩媚至极。
无声电影的解说员沉默了。旋转的胶片发出低低的声音,场内安静极了。
电影中的两个人拥抱在一起,脸和脸渐渐接近,嘴唇颤抖着凑近,女人胸中发出怦怦的心跳声。电风扇不时吹来夹杂着汗味的热风。西田的手掌汗津津的,女人的手仍旧没有动。他加重了缠绕在一起的小拇指的力道,女人也回应了他。
电影中的两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仍旧拥抱着。转瞬间,镜头变成了两人的腿的特写,然后范围又逐渐变小,只剩下女人穿着雪白丝袜的弯曲着的腿……令人遐想。黑暗中,观众们都露出恍惚的表情,隐约听到咽口水的声音。西田是神经极度放松,不,是紧张,或者应该说已经超越了紧张的极限。他的五指贪婪地缠绕着女人的手指。
他感到一阵战栗。沉迷在其中。
黑夜一下子变成了白天。到了晚上九点的休息时间,灯亮了,西田仍在恍惚之中,甚至忘记了放开抓着的女人的手。女人冷酷地甩开了他。
然后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不到五分钟,西田就被一名便衣警察带出了电影院的木门。不知何时夜幕已经将来临,柏油马路被冲洗的很干净,在街灯的照射下映出美丽的光,倒映出来来往往的人影。走上不归路的西田,仍然没有从梦中完全醒来。
走过街角时,明亮的橱窗前,一个目送他远去的女人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容,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皮肤白皙,长着浓密的鬓角的女人。
“……这名男子是中外橡胶工厂的职工西田某,是个经常摸女人屁股的色魔,他被记者抓个正着是因为他气数已尽,撞到了枪口上,摸记者的屁股并且沉浸其中时,被某某署刑警发现,因有伤风化处以拘留三天的处罚……”
当时,《扇港新闻》的第三版,以《勇钓色魔》为题,报道了该报社的女记者乔装潜入电影院、戏院等地引色魔出洞的事迹,并且次日在同一板块进行了连载。
就这样,西田再也没去过工厂上班。四五天之后,该报纸的《三行世间》板块,轻描淡写地登载了西田自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