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報告,她沒交,到加拿大根本不是來唸書的,陪著他去開會,他安排她在會場對面一間窗明几淨的咖啡館裡坐著,章惜淨白的臉上全是笑,他仍然穿著那件毛衣,「換一件吧。」「不要!」「別人都不這麼穿。」「學問在衣服下面。」他偏不說愛她送的衣服。等他的時候,去買了件鹿皮的背心,輕巧而溫暖;「何苦呢,妳。」他接過衣服時說,她低下頭:「每天經過那間店,幾個學生自己經營的,看了就覺得你穿的最適合。」也不是投桃送李,他說:「我給妳樣東西,不會生氣吧?」「試試看。」他帶了個K金鑲相思豆的戒指給她,相思豆是以前她給他的,鑲工精緻,設計的也很巧,戴在她手上不鬆不緊。章惜的手指瘦而長,指甲也長的好看,完全沒有一點「匠氣」的手,不像一般女孩子愛把指甲修的像套了假指甲那麼整齊劃一。她好愛:「倒印證了你統計的才能。」他還給了她一支筆,筆頭上也鑲了顆紅豆,他說:「每天妳總要寫字吧。」那年他多大了?三十七,講起話來還像個孩子,不敢像孩子一般放肆的問:「想我嗎?」認識幾年,除了偶爾親他,他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余書林喜歡說:「乾乾淨淨。」她說:「我們之間是形式關係的衝突。」
章惜帶他去了一家地下酒廊,一進門,是張黑白滿牆的蓮花照片,墨綠色的地毯,竟然十分古雅,他直看她,章惜笑笑:「沒想到是吧!」那家酒廊叫——不染塵。到了晚上有人吹橫笛,氣氛氤氳,味道是絕頂的,他簡直著了迷,左右看看,「放心,這裏碰不上你那些開會的同事。」余書林抓起她的手就要走;「去那裏?」「他們今天在飯店有個酒會,我們去。」她親親他面頰:「不要生氣!」「章惜,我從來不怕別人知道。」他嚴直的告訴她,「我怕。」「騙人。」「真的,坐下吧,下次什麼時候見你不一定。」余一雙眼都是煙,咬著下唇坐下來,吹橫笛的走過來,和章惜打招呼:「兩個人哦。」她給他一杯酒:「去吹那首聖歌。」余書林奇怪的看著她,章惜的週圍正常的人不多,她似乎天生有種本事,把她認得的人都淨化成了不同的型式,那些相像的人都掉了下去,現花,這氣質更明顯了,她舉起酒:「可飲一杯無?」那首聖歌他聽過,歌詞裏有句——當你痛苦的時候默念主。她的主呢?余一飲而下,氣氛太好,心太悶,情緒太高漲,他喝了很多,看著章措在眼前,卻好遠,他伸手想抓住什麼,整張臉卻埋在桌面上,喝醉了不吵也不鬧,安靜的躺在章惜的床上,掙扎的睜開眼,她用熱毛巾覆在他額上,遞給他一杯龍井,他不停的從心底叫:「小惜!」她總是,「我在。」從心裡回。這份突破拘束的感覺,也祇有在國外時才有,這次回來,在台北一入境看到余書林,兩個人就像有面玻璃橫在中間一樣,是實在的,卻摸不真切,有點劍拔弩張起來,他們之間的關係仍然不夠單獨而自在,她說:「人類的關係擺脫不了環境。」他們慢慢走著,四週都是不著邊際的雨。
想著,真有跑出去淋雨的衝動。
台南的陽光好耀眼,要淋雨嗎?才發現連地點也不對了,時間沒有安排好,讓他們錯了空間,一切也都擦身而過似的不能發生關係,卻又可以感覺到那股力量,她能停下腳步向後轉,追上這段空間嗎?望望他旁邊的伴及週圍不能解釋卻存在的無形障礙,她,能嗎?
車掌嗶的一聲,車停了又開,往外一望,卻看到該下的站在窗外過去,誤了下車,她笑笑,很想痛快的學一些人張口大叫——下車!下車!
從每一家牆外望進去都是燈火通明過大的電視聲或人聲從牆內飄出來,還是那樣,倒不一定是喜歡干擾別人生活,但是,就這樣熱鬧慣了,從來不能小聲點,安靜下來除非是在夢裡。章惜沒來由的肌肉無法控制直想發笑,進去吧,也許爸去下圍棋了,祇有媽和小妹在家,媽會一直問她——吃飯沒有?即使她說吃了,也絕對不信的要去弄些東西當面看她吃下了才算,爸如果在會問她學位唸的怎麼樣?他知道的其實除了工作以外不會太多,但是,他喜歡問一些理性的事情,說不定要問她卡特對付伊朗綁架人質以要脅的處置手法,要不,可能會問她——在國外混的如何?一定的,就像她小時候出去旅行回來,爸爸總要她報導一下沿途所見,似乎唯有那樣才算做完了一件事,不知道這次是不是可以用——加拿大四年,來交差了事。把伸出推院子門的手停在紅鐵門上,好快,這門沒換,爸爸堅持任何東西是老的好,沒用壞之前絕對具有「美感」,一切順眼,此時此刻,她倒體會到了這股熟悉東西給予的安全感,推開大門,院子裏種了些日日紅,日日在紅,豌豆苗也到處爬滿了,爸的那輛老爺車靠牆停放,章惜走到客廳門邊,外而是黑的,客廳裏亮著燈,不注意真看不見外面有人,家裏靜悄悄的,媽大概在後面廚房洗刷東西,小妹一定出去跳舞了,上次寫信說迷上了跳舞,大三的學生了,真快,她們差了六歲,小妹是活潑而明朗的,沒一處像她。爸真下棋去了!奇怪,怎麼不騎單車?客廳然著的燈有些暈黃像她以前在台北每次回到家的那種氣氛,連中間經過的時間也沒叫顏色失落,看起來卻祇是恍如夢中,她走進去,章太太正從後面走出來,她輕輕叫了聲:「媽!」章太太立刻傻住了。
看著她吃飯,章太太把電視也開了,揮著扇子扇蚊子和空氣,一面看電視一而叫她多吃點;行李還沒運到家,要回來的信是早收到了,也不告訴是那一天,怎麼一個那麼大的女孩子了辦事還這樣隨心所欲,章太太唸明著這些,章惜笑著、聽著,許久沒人管了,時之間還覺得很有趣;等她父親回來,章惜吃了飯也洗了澡,換上她母親的寬睡衣,已經聽了許久訓,父親到底是父親,喜怒不太形於色,祇說了一點棋社裏的事給母親聽,轉過頭問她四年來學了什麼?章惜怔了半天,聽不明白爸爸的意思,是要她把四年的日子都說一遍嗎?那其實祇有兩個字——寂寞。但是,那是留給別人聽的,做人子女的祇能把它從頭說一遍,都是快樂而進取的,章先生聽了很滿意,問她以後的打算,章惜覺得她父親的確是現實多了,才一個晚上把她以前及未來都概括了,她想想說:「我想先休息一些時間。」她沒有騙爸爸,不休息會回來嗎?其實學校找她回去,她還沒表示去留,如果真回去,很可能就再遮不住這些關係,以前還可以用「師生」這種道義關係告誡自己,也阻礙了一些敏感人士的猜忌,現在,如果成了同事,由一張張做學問的人嘴裏講出來的話,經常是證據十足而有力的,她現在堅持力弱多了,章惜猛力的搖搖頭,她父親接著問:「怎麼了!」她母親連忙十分感情地說:「一定是累了,以後再說,也不急著把一輩子的事說完。」
小妹回來時,幾近半夜,她母親給她開的門,在院子裡就輕聲罵起來,小妹一定又是理由十足,她聽見母親告訴章敏:「妹妹回來了。」她聽了,眼淚迅速流到耳腮邊,從小媽叫她妹妹,真的妹妹出世了,祇好叫小妹,也祇有媽媽一直沒變的叫她妹妹,她一下子覺得自己整個垮在床上。小妹連跑帶跳進了她房間,站在床前,看了半天,她閉上眼,假裝睡了,章敏站了一會兒,便走出去,她翻身看著章敏的背影,心跳的好兇,她們姊妹二個長的像,小妹也留了長髮,樣子真好看,年輕而乾淨,清爽的一張臉上什麼也看不見,除了揮灑著的喜和怒,那也都是外在的情緒,什麼都進不到心裏,她幾乎想不起自己曾經那麼年輕而無愁過,夜啊,不要過去吧,她現在已經太怕激動的情緒了。
永恒當然不一定存在,即使存在,她不一定敢要。
早晨天還微暗,章太太已經起床熬了一太鍋稀飯,家裏太久沒有變化,章惜回來奔得她一夜沒好睡,空氣裏流著都是興奮的味道,她怎麼也睡不著。平常就早起慣了,今天幾乎是沒睡。想叫章惜起床,又想叫她多睡一會兒。
章惜躺在床上聞著空氣飄來的飯香母愛,這日子好久沒過了,她幾乎想說:「媽,我已經沒有吃早飯的習慣了。」余書林曾說她是一個對自己身體最不負責的人,多倫多的早晨大半是伴著無眠的夜來的,她常不分畫、夜,也沒有什麼意義,過那種生活唯一的用處是可以感覺到「痛」是什麼?
牆上貼著一張非洲之父——史懷哲,和著名的學者——愛因斯坦的照片,她一向喜歡充滿道德、勇氣和智慧的人、事,但是,把「喜歡」這麼表象的表露出來,那真是年輕才做得出來的事。有二種人才算是真正的老,一種是心境蒼涼,一種是意氣消沈,她其實說不上是那一點,但是,總有愈來愈萎縮的感覺。她很少照鏡子,看不見自己的老相,也就很少去觸及這些心象,如果一個女孩子連鏡子都懶得去照,真不知道還想什麼?
章敏走進來,身上罩了件淺藍直統式睡衣,清新可喜,看章惜醒了,一腳就跳上她的床:「姊,妳回來啦?」語氣裏都是高興,從前章敏小,她每次去那裡都愛跟著,放完寒暑假要回學校,都非要答應下次回來的日子才准走,章敏個性完全跟她不一樣,對什麼都愛惡分明,她常想,章敏是絕不會受感情上的苦,她的愛不像章惜是內蘊的,章敏很快往外放,完了就完了,乾乾淨淨。章惜是一點點往裡收,愈藏愈多,她卻一些些也不要別人察覺到她心裏的愛,如果不是完全肯定,她什麼也不要別人知道。
「姊!」章敏叫她,她回過神:「長得好大了。」
「妳怎麼還是那麼愛發傻啊?」
她還是笑笑,用手摸摸章敏的臉:「有男朋友沒有?」
章敏搖搖頭、又點點頭:「誰曉得,現在不流行這種什麼男朋友、女朋友的關係了啦!」
「落伍啦?」她其實早想到了。
「不是,吃虧了。朋友原是一種雙邊關係嘛!誰能片面承認誰?」
「那該怎麼問呢?」
「反正有人陪著玩玩就是了。」章敏聳聳肩,看不出來故意新潮還是天生豁達。
章敏的話也不會叫章惜吃驚便是,章敏五官長的像她卻是條理分明,一個人內在思想不同,外表便有不一樣的氣息,她不能不相信,誠於中形於外這話她摸摸章敏的頭:「不要有一天妳發現這種關係其實也落伍了,就苦了。」「這種論調永遠不會有最一定的,除非是精神互通還有一剎那的永恒,可惜,連『互通』也不過稍現即逝,所以啊!要趕『精神』的時髦,那多累啊!乾脆——」章敏仍然一派輕描淡寫的樣子,也不真要辯白什麼。
「什麼都不管。」章惜幫她接下去!
「大概吧!」章敏眼睛左右搜索著。
「找什麼?」
「妳帶了什麼東西給我?」章敏好奇的問。
「沒有,妳還缺什麼?」她逗章敏。
「哎!有妳這種老姊也罷,我自己出去走走,以後給妳帶點什麼算了?」
章敏辦得到,她從來不怕負擔。
章太太生命裏祇有兩件事,丈夫,孩子。年紀大了,便自動增加一項——看電視。章惜不在家,章敏根本沒什麼事需要她,章敏太健康、太精,所以她生命裡的三件事又自動降成二件,章惜回來,這孩子不比章敏橫衝直撞的,從小就不善與人交,回到家就不出去,整天蹲在屋子裏,出去了,就不回來,她不是流動型的人,之所以這樣捉摸不定,似乎是做母親的從小沒有教好,所以做母親的份外疼她,用最原始而直接的母愛去管她。以前跑的太遠,現在回來了,一切的愛心要重新溫習一遍,叫她吃飯、洗澡、穿衣服,不是她一樣做不好,是做母親的太喜歡這種癮,她幾乎想把耳朵豎起來聽章惜每一個心跳,想戴付透視眼好好檢查她每一寸身體健康狀況。
聽見她們講話,章太太推門進來,章敏她沒見到,劈頭就對章惜叫道:「一大早起來穿那麼少?」章敏立刻做了一個「哈啾」的效果,章敏了解母親的心,她才不吃醋,章太太笑了笑很高興章敏調整了她和章情之間太濃的關係,便大聲叫她們:「還不去洗臉漱口!」章敏小聲故意告狀似的對章惜說:「老套了。祇有做母親的對洗臉有興趣。好像我們都很不愛面子似的?」章太太早一巴掌要伸過來,章敏躲了開去,嬉皮笑臉的說:「媽,您這招我現在已經會解啦?」笑嘻嘻地跳了出去,章太太回過頭對章惜說:「多虧有妳妹妹這種神經兮兮的個性在家吵一吵。」家裡需要安靜、沉著的孩子,也同樣需要個吵鬧有術,老萊子型的人物?
算是完完全全的回到家了。真好。至少有五分之三的情緒暫時平靜下來,人也踏實多了。
章惜仍然像以前一樣,回到家便深居簡出,左有鄰居知道她回來了,看到她的人還不多,但是,章惜算是又和他們暗中週旋起來了,每天,她坐在房裏,可以從各種不同的音響中分辯出都是些什麼人在做什麼事。頭二天還好,久了,聲音似乎愈來愈多,中國人的潛能又發揮在她四週,擋也擋不掉,有時候,明明聽到是在偷偷議論她的話,卻偏偏講的很大聲,她不知道一個成熟的人這時候應該怎麼處理,是據理力爭跟非議的人吵一頓呢?還是含蓄保守的苟安一旁;她奇怪他們的生活哲學是什麼?是事無不可對人言呢?還是莫管他人瓦上霜?原以為生活下去是一個人的事,現在看起來,似乎是需要靠些別人的肯定,可是,那又多薄弱呢?章太太原以為女兒回來可以給她帶點彩頭,可是太特殊的事情,往往要遭人抵制?好像章惜的狀況便是如此,而最重要的,是章惜同年齡的女孩子幾乎都出嫁了,沒有人可以說明她的形單影隻是對的,她便愈顯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