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孤獨好像是有病的一般。
這天,台南意外的下了雨,章惜的房間靠外,聽慣了的小孩跑步聲、玩鬧聲都突然沒了下去,祇有不太習慣卻很熟悉也很喜歡的雨聲,把四週淨化的好單一,隔壁李媽媽抱孫子來串門子,李媽媽沒大心眼,卻是每句話都有可能讓對方尷尬,因為她根本藏不住話,索性全都推給別人,反正,「她沒心眼嘛!」大家也都落力幫著解釋。章太太羨慕的逗著孩子,李媽媽一味反覆:「叫章惜快生一個,保證比我們這個好玩多了。」章惜坐屋裡聽著沒動靜,反倒章敏坐客廳看報坐不住了出氣道:「走!我們出去晃晃!」李媽媽又接話:「就說章惜在外面跑慣了,屋裡恐怕待不慣!」章惜微笑無言,模糊反應幾句自己都不清楚的話,敢情好,有李媽媽不知道的事?也都幫她註腳好了,真神啊!真奇怪,怎麼知道她「待慣」「待不慣」呢?她算是待不慣?把她逼出家門的是她嗎?大棘棘地說人待不慣,自己下雨還往別人家串門子!
姊妹倆衝向雨去,遛著逛著閒著,她問章敏:「去哪兒?」章敏說:「妳想去哪兒?」是啊!什麼哪兒!有雨真好,順勢而下的淚有雨掩護。路上不見人蹤,她們橫著走,領受那份——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的俗世況味,她沒有章敏勇敢,但是,懂得躲攻勢也就夠了。
能這樣其實也夠了,她從來並不要求太多。
「姊,余書林現在怎麼樣了?」
她停住腳步,轉過臉失神看住章敏,呆半天,章敏才說:「我有天收書桌,看了妳以前的日記。」她回過身緩慢邁開步閥,一腳一腳濺出水化,「其實妳就不說我也猜的到。」
「我們都難免心事外露?」
「除非太多情,露了也看不出。」聽不出章敏真正的意思,是要勸她情多還是情寡?
「妳不是無情嘛!」想到章敏的「感情瞬間」論。
「何必有情?」
「小妹,妳是聰明還是傻?」章敏聳聳肩。
「姊,找個人嫁掉也許就好了。」
「就好了?」她自語。
「這方法試不得,對吧?算了,回去吧。」
「有什麼權利去試?」她低低的說,「拿什麼去試?」她又說。試不得並不是婚姻,而是她長久以來的獨自感已成習慣,她拿這些告訴章敏嗎?那些會結束她們之間相差六歲的「代溝」嗎?事實上,她一直覺得憑章敏的達觀,長六歲的是章敏,不是她。
她們回到家,李媽媽已經走了,章太太見她們回來立刻把電視關了,那是表示她準備說些話,章敏到底機靈,倒了杯水,放在母親前面討好狀:「母親大人,有話慢說。」
多少年來,她們父親是不管事的,也許該管這些瑣瑣碎碎的是母親;成績單上蓋章的是父親,督促他們照表抄課用功讀書的是母親;負責把飯菜掃光光的是父親,家事弄的蓬頭垢面的是母親。母親的很少表示自己的心意,總以她們的決定做自己想法的依據。
她母親說:「你父親和我在台灣沒半個親人——」人是群體生活的渴望者嗎?親不親的真諦又是什麼?
「妹妹從小就不合群,媽知道沒有好好照顧妳——」章惜一聽眼淚不禁順雙頰流下,心疼母親、周遭環境和自己,種種如此不協調。
「實在那時亂世到台灣,忙著安定下來,大家生活不好,哪有心情注意孩子的教育,也沒有今天那麼些書可以參考——」合群是訓練出來的?教育出來的?她母親從小給她的愛,她所受的教育,都彌合不了天生的疏離感?能說什麼呢?
「妳今年不小了,媽不敢說希望妳早點嫁了,做父母的心才可以放下,可是,妳成天這樣悶著,看了心裏著急啊!」
她想起自己父母的婚姻,幾十年來的溫開水。稱不上魚水得歡,計算不出婚姻帶來的快樂有多大,這些也都是浮面的,幾十年來她祇知道他們從不生疑問的生活在一起,比一般夫妻好,看不出「好」有什麼用,而她自己,小時候愛看漫畫書,大些愛看小說,對於書裏那些翻雲覆雨的感情,她從來保留自己的看法,也許是沒有對象可實習。以前有些男孩子喜歡她,上學騎車經過她身邊時,狀況好些的,給她丟封信過來,壞些時,便賣弄自己有多浮躁般的說些瘋言瘋語,直到認識余書林,她才真正看到一個埋首學問中成長男子的純潔度有多高,她心裏從來沒有想佔有誰,余書林知道為什麼,總是疼憐她的說:「章惜,上帝造妳忘了放份感情進去。」忘了放對別人的感情?余書林知她、憐她的情愛太直線條,太細,沒有回來的路,她母親覺得正常的人需要正常的婚姻模式。
「妹妹!」又來了,最讓她受不了的稱呼。
「媽媽說話,妳聽懂沒有?」她胡亂點頭,同意她母親的一切理由,因為母親愛她。
無邊細雨掛在窗外,現在,余書林不知道在做什麼?抽著菸坐在他的書城裡?她回到家後只短短給他去了封信,他們之間一向如此,留的空白佔了人生裡太大的空間。
眼前她覺得家領域也越來越窄,原來並不真需要有個容身處,家裡都如此,還求什麼外面?以後,章惜經常說:「媽,我出去走走。」章太太說:「去哪裏?」
「買書。」她唯一想得出的理由。
「媽跟妳講過多少次,花那麼多時間讀書做什麼?也不化點粧,看妳那張臉!」
「成孟延」什麼時候介入他們家的,她一點不知道,近來她想台北想的專心,都市有個最大的好處——可以把人淹沒。環境太清太寧靜,更把人襯的清清楚楚無法遁形。回到家已月餘,日子說來當然不久,心情之窮卻到了極處,或者該去找個工作了。台北那地方,再特別的人也不會太突出,有更多新奇古怪的事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不突出」是不是生活裏的一個暗角?可供容身?
這天,她走到公園去看碑樓,走累了,坐在樹底下,天色有些灰藍,近來總在黃昏下點雨,把白天黑夜澈底劃分開,突然竟遠遠望見章敏和成孟延併肩而來,她第一個印象是這男孩子好自然溫和,走路的樣子不過份精神也不萎靡,以為是章敏的男朋友,多琢磨了兩眼。
成孟延不是什麼海外名校出身,先在章敏的學校唸完碩士,服完役繼續深究,說做學問,余書林要老成得多,下了多少功全寫在身形上,周身一股沈默的重量;余書林當然比余書林年輕多,但是章惜相信即使再倒回去十年,余書林仍然不具余書林那份少有的清新和自覺。
他們一道去看電影《陌生人之戀》(Love with the Proper Stranger),娜妲·麗華(Natalie Wood)和史提夫·麥昆(Steve McQueen)合演的,編劇手法非常高妙,把兩個偶然相遇的陌生男女,在精神上、實體上微妙接觸與適和安排的發人深愛,娜妲·麗華和史提夫·麥昆那時都年輕,眼梢、嘴角自有充分的情緒可揮霍,讓人看了心裏放鬆,成孟延少言,一切都靠章敏調節,章敏最愛問些讓人無法回答的問題,譬如:「你看如果男主角換了你,會不會有這種狀況發生?」一場片子下來,他倒說了幾次,再說。看樣子,他喜歡慢慢來。
章惜女性的直覺——成孟延不是好惹的,他會教很多女孩子痛苦;他說:「任何事情在未完成前都是快樂的存在。」「什麼可以稱為完全的事?」「婚姻。」但是,在沒達到完全境界時,一切不該用否定的態度對待,因為否定事物是低能的行為,尤其是感情,因為那是份傷害。他沒說要勇於負責,因為章敏笑他——連戀愛都怕談,還說什麼傷害。
成孟延並不侉侉而談自己要不要聰慧可人的妻子活潑生動的孩子,追求哪種人生,而是用一種不否定的態度去面對,但是,他目前顯然沒有對手。但不因此降格以求,整個人透出看不出來「降格」是什麼的氣質,看的出來他靠那自覺慢慢形成一種風格。章惜倒也沒把他去跟余書林比,因為那是兩個人。
成孟延並不是常到章家,有一天黃昏,他騎了部50cc機車來敲章家大門,要帶章惜去海邊逛逛,章太太坐客廳裡直說:「好啊,出去透透氣!」章惜真怕母親的眼光,拿了條余書林送她的薄羊毛被肩,隨成孟延一路呼嘯吹風到了海邊,那裏有座小漁村,在漁村看到最多的人是老人、女人和小孩,夕陽掛在遠遠、藍藍、灰灰的大海天邊,成孟延照例話不多,他們併肩在沙灘上無言的走著,章惜回望沙灘上有深有淺的腳印,她很想把路走直,成孟延總在適當的時候攙她一把,太陽慢慢沒在海邊下,海風吹在臉上不痛不癢,像個胎記似的,總要你知道他的存在。
「以前唸到波光豔瀲這種句子總不信,現在真對照上了。」光、聲、景、象投在海面上,千顏萬色交錯分不出色系,極度閃人耳目,令人驚絕。
「章惜,把妳那深眉解解好嗎?」她摸摸額頭,笑笑,「哦,我眉在皺嗎?」
「什麼事該過去都叫它完全過去吧!」什麼事該過去?「生命的懷疑啊。」他沒說「戀愛」。章惜感激他,他把她當個正常的人看待,他不像隔壁的李媽媽說:「章惜年齡不小了,樣子也不壞,還不嫁是什麼毛病?」她自己的母親都如此,她不怪別人,他似乎知道,她感情上的缺陷不是心理有病、而是懷疑?她患了對感情的適應不良症嗎?毋寧說是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太求好。成孟延是想到就戮破,余書林也是個所謂的讀書人,但是,他把自己保留起來,消極的做她的支柱,最後成為她的心理障礙,他,沒法子。像一個人光提問題,而不負責謀尋答案;章惜聽了流淚,心裡突然覺得委屈之極,像被抓到一個不被人知的弱點有點生氣,但無話可辯。
成孟延拍拍她的背:「咦!吃到風啦!」口氣像個小孩,章惜又笑了,跟他在一起,沒有永遠的感傷,沒有不變的快樂,正常的生命理應如此吧!
如果,她的生命如此直線性,一個男孩一段戀愛,再加上一個男孩另一段愛的開始,如此簡單到不能不懷疑生命到底在要什麼花招?還有什麼花招?我們還需要什麼花招?需要怎麼樣的結束才甘心?她不能對旁人說,她其實多愛那種完全社會化的自己,存在於一個真實的生活中,是一件多不費力的事啊!
暮色毫無遮攔的撲面而來,她一腳高一腳低踩著柔軟的沙灘,遠遠的海面上有歸帆、漁燈點點,他們之間流露交換著寧靜,她不需要聲音,他也沒有製造,她突然悟到也許和余書林之間的恬靜,其實是「沈悶」。海風吹過來,真箇是好風如水,順著披肩織路畫著,余書林送她時,曾經說:「有味道的女孩都該有條披肩。」她緊緊把自己包裹起來,對成說:「我餓了。」長久以來的堅持,讓她覺得自已不過是個空架子。
成孟延帶著她去吃晚飯,穿過一條鬧市窄巷,街上的車水馬龍立刻被隔離,她被眼前景象吸引住。一塊鬧區中的桃花源海鮮攤,座落在廟寺前,廟寺幾乎是台南小城古老文化的一環,生活中四處可見,這座廟不是最具歷史、來頭的大廟,但是廟前的廣場、廣場上蒼鬱穩實的榕樹沒有經過剪修整容,恣意的伸張枝椏,一排炭火爐在廟前青石台階上燃的興旺,空氣流通所以不熱,攤在膝蓋高平仰著大格大格玻璃蓋下冰塊鎮著的各色海產貨鮮物實乾乾淨淨,廣場上排列十幾張大大小小的竹桌竹椅陣,有廟而無會,有會而不喧,真少見,每個人輕聲細語,臉龐被星空月夜的光自然洗映,不遠處有盞水銀燈,是除了炭火外唯一的光源,成孟延讓她點選要吃的,她杵立冰窗,半點概念沒有,半天才說:「不知道噯。」成孟延笑:「妳去坐,我找點營養的東西給妳吃。」
他們選了榕樹下位子,章惜左右環顧:「真好。」成孟延想不透地說:「妳好像很久沒下凡塵似的。」真的,余書林和她之間屬於精神層次最細緻的建立,不摻雜一絲點生活粗糙面人間味,他們不吵架、公共場合不輕易交談、不說使對方難過卻實際存在的問題,他們固守在彼此心靈的天上,祇要不比較,什麼都滿滿的,尤其是情緒,幾乎也可以把他們彼此淹沒,久了,她倒也練的一身好泳技,任浮任沈,一時感情上的波濤洶湧倒溺不了她,她自以為根本不前要練習走路了。
菜一道道送了上來,味鮮色美,完全沒有攤子上那種粗糙重口味成份,章惜拿起筷子說:「可以開動了嗎?」她津津有味試一道菜,成孟延話有點重:「章惜,妳其實很適合過生活的,不該獨自走到那外面去。」他故意試探她嗎?章惜放下筷子,手指在桌上一道道劃,淚水一顆顆掉在桌面上,她獨自守著並不恨,恨的是有人來陪,抬起頭,她微掀嘴角笑了,卻帶著冷和倔強:「奇怪,我怎麼永遠該在你面前像個水做的。」誰說的?如果妳總對著某個人哭,那是危險的訊號。成孟延撩撥她內裡最暗沉的一角,教她見光眼睛一刺,當然不是感情反應,祇是從來沒人試過,她一下適應不了,處處暴露自己的脆弱;她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分解出好多種情緒,而不像她和余書林在一起時祇有的一種——愁。是的,怎一個愁字了得。
走到街上,萬家燈火,櫥窗內有許多美麗時尚的物件展示,逛著走著,揉著夜,一道紅、一道黃、一道藍的霓虹光折映在成孟延的臉上,她臉上一定也有,章惜心裡卻很淺白,像是走在遺世獨立的喧雜中,孤寂的情緒有了了解的對象,即使態度不同,卻像一本書有了讀者,能不能被欣賞是其次,有人識閱,便不那麼無味了,原來她竟可以那麼踏實?她不知道,還是因人而異?孤寂在孤寂中不突出,在熱鬧中卻那麼突兀,那麼淋漓盡致;她長長的吐了口氣,交叉雙臂上的披肩不時滑落,成孟延指著說:「真不怕麻煩?」怎麼?這會兒他們連想法也不同了?她下意識倒又抓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