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惜身形較一般人容長,二根鎖骨橫躺在衣領凹槽,倒沒有硬撐的感覺。
再回來的時候,眼裡裝著的不是多了些實體,而是多了些空白,去國四年,下了飛機,在台北領洗了一番六朝金粉般的繁盛,余書林送她到車站,坐了平快火車慢慢盪回台南,沒有一點歸國學人的派頭,快與慢,現在在時間裏失了意義;收票員收回票根時,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甘心的又追著她的背影。
章惜,是比一般人有些味道。
台南,就那樣,也繁盛了些,也還叫人猛抽一下,是離開過沒有?
四年前,她走時,腳步可不是這樣慢,坐了飛機直接上了台北、上了加拿大;也是余書林送的飛機,臨走,章惜告別只那麼一句:我出去散散心。
章惜就是長了一付做人情婦的臉:五官冷香,十分細緻,長手長腳的總穿著一身素。相處久了,才知道她有一顆多熾熱的心,讓人覺得她去的地方應該是英國;加拿大沒有使她更冷,她的性情好像到了極限,不會更飛揚,也不會更消沉,那天送別,余書林看著她,不能說什麼。
章惜以前很愛笑,笑起來眼角向下一彎,清亮無邪,摔著一肩長頭髮,余書林常摸著她的長髮說:「沒見過一個人墮落的模樣像妳這麼理所當然。」長髮她一直沒剪,夏天,她紮起二根大粗辮子,一臉仍是茉莉花瓣不明不白的放著香,人家常說學文的人重感情,學理工的重理智,她在學校唸的是外文,成績總在前幾名,一點不像她整日無動於心的外表;她什麼也不像。
章惜常去圖書館,她就在那裏認識余書林的。
余書林那時剛從國外回來,肩了個經濟學博士的頭銜,由於他在國外參加了幾個經濟學會發表的一些文章都有點份量,回校任教後加上年輕,倒也出了點鋒頭,但是在章惜眼裡他是個最不會算的人,在學問上,他胸有成竹,清晰冷靜,在現實上,他祇明白一點,他比章惜多的東西不多,最明顯的一點是——他多個另一半。
章惜一點不像比他小九歲的樣子,早熟的人他也看過沒有章惜那麼沈著的,才大三的學生,你講話時,總有股講了太多的冒失感。上課,她光明正大的坐在亮處,氣勢逼人,在圖書館她總坐在角落,那時,余書林上課週圍常是一群學生,顯的章惜更獨自。圖書館資料多,他把學生帶到館外的長廊上,國外唸書的寂寥讓他養成了對書本心無旁驚的習慣,上起課來一樣不做二用。他們坐在那裏一團朝氣,他經常連頭也很少抬,夾香煙的神采,是食指跟中指輕含著煙,用拇指扶著,煙吸的少劃在空氣中當粉筆用的多,一圈圈在空中劃著。他教的是學問,可是,現在學生的程度不知怎麼還是戀舊,似乎沒有他們那時候好,討論時的問題不是經濟而是金錢,是個人的價值觀念,沒有總體的經濟結構,為什麼這年頭的孩子都那麼汲汲於利?讓人覺得少了點什麼。他一向吃飯時不知道吃了幾碗,大家一起去看電影也不覺得該抓緊荷包,人為什麼要那麼會算呢?守恬便常說——「你一個月賺幾文啊?」真的,他也不清楚,守恬經常明唸,他不僅知道了自己的弱點,也習慣了別人的弱點,對於守恬的「言多微詞」,他對她說:『妳名字那個「心」旁該改成「耳」旁。』守恬的人其實很好,他當年便是為了她那個熱活勁兒娶了她,那時候在國外往往一星期說不了十句話,就喜歡了守恬的愛講話,回國後一下子覺得生活中「話」太多,講別人壞話的推銷自己的,他反而因此更少機會講話,但是,對著章惜,他難得一分鐘不想告訴她些什麼。
那時章惜坐圖書館其實不全為了看書,祇因為圖書館裏有「沈思趺坐」的權利,她一味看書時是全心全意,一味抬起頭看外面又往往失了神;他們在圖書館上課,學生問:「在路邊擺個攤子賺錢算不算經濟結構行為?」他想笑沒來由,卻覺得悲哀;章惜站起來,走到開放書架,快下課時走過來,遞給那學生一本——實業世界,給他一本——呆子伊凡。學生裡有人認識她,問道:「什麼意思?」她彎著眼,一派清淡:「各得其所。」她聽了幾次他上課,決定把自己的感覺表現出來。有人曾經打賭憑她的膽識器識,可以去當外交部長;他並不覺得。
他後來也喜歡上看童話,這跟老教授愛看武俠小說是一樣的,那裏面有文字意境的桃花源。
章惜還喜歡做一件事,拿一張紙,不經心,無意識的畫圈圈,有時候幾個圈圈到底,有時候在圈圈裏畫二道眉再加上眼睛、嘴巴;你根本不知道她想什麼,而她想講話時是句句中到要害,這跟守恬沒有一句重點的漫天大論一比,是極短篇和長篇的差別;帶守恬回台北後,可講話的時機太多,心裡反而害怕起這些場合,他喜歡像做學生時一樣,守著角落,有說話和不說話的權利,也有點淡淡的自憐感,最喜歡的,是坐在章惜前面,不發一言不覺得少說了什麼;他聽過章惜辯論比賽,知道她不是不能說話的人,他對章惜的知道,沒有她對他的多。
章惜畢業後並沒有立刻出國,留在台北做了一年助教,那是他們心境最苦的一年,章惜在他面前不輕言流淚,他因此更難過,他們之間的事,章惜說的好,沒有必要把它擴大。他們暗中苦著,像黑暗中彼此牽握的一雙手,別人不知道他們的內幕;他們不需要實體的擁抱,握著,更有精神層次的交流。
在學校,他還教統計學,四年級上課時,走進教室,章惜沈靜的坐在最後一排,她選了這門課,每次上課,她就環抱雙手冷眼的看著他,那班學生裡,有人故意老坐在她旁邊,她不理,也叫他心酸,他叫她不要來,她想說什麼也沒說,他知道他們相處的時間少,章惜說:「聽你講課是種享受。」那是她對他最恭維的話,她對他最恭維的行為是——不要求什麼的,認定他。那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花了時間和心血在做學問上,倒有了答案,她對他說:「你對別的事物的概念有這麼清楚就好笑了?」她從來不非議他在別項事物涉及「統計」時的低能。不像守恬,這種女孩該娶了放在家裡的。
她慢慢沿著火車站前的公園路向前走去,行李已托運回家,背了個粗麻袋子,一身紫色寬鬆連身裙袍,沒來由的,看著好沈,春夏初交的天色有點灰藍,公園裏開滿枝的紫素心,粉紅色,乍看有點像櫻花,她記得公園深處有個碑坊石刻——崇文載道,背景是一株株幽老的金龜樹,傍著荷花池,舖著青石板。她和余書林來過一次,夜有點涼,發著青白的沈靜,他們一步步走著,走到石碑下,章惜停下腳步,不曉得這四個字跟物質生活有何衝突;為什麼是屬於精神生活裡不能缺的東西,那個「道」字,讓她頭一偏。地看到蓮花,亭亭如蓋覆在池上,蓮莖很直,她真想撥開蓮葉群,看看下面是不是也有空氣?他們之間,也有過好日子,像那片蓮花一樣,燦爛是燦爛,祇要不堅持看清楚什麼。
坐在公園對面的公車站牌邊,章惜用手帕把長髮一綁,看起來像是這裏的人了,台南真熱,她上車前,台北正下著雨,彷彿一輩子不會停的雨陣,她走著走著,走出余撐著的傘面,他拉她進去:「妳真太瘦。」是的,好好的直路也走不穩,他也是半邊溼,有些人天生的氣質永遠不能抹去,余幾年來幾乎沒變,她問他:「還帶了學生在外面上課?」「不了,連呆子伊凡也不這麼做了。」幾年來,做學問把他僅有的一點朝氣也漸漸磨去,卻更像一個遁世的學者,不沾一點腥,余書林長了一張沈沈靜靜的臉,讓人總想向他辦告解,這樣的一個人理當是沒有東西來牽扯他活在現世裏,卻極不容易,守恬沒有為他生個一兒半女,他沒說明是什麼原因;章惜什麼也沒插手,他家裏的一切她從來不問。
來了一輛公車、她沒上,小城的一切東西都不大變,她突然就決定了回來,過境日本時,她在機場拍了電報給余,也不是想有人接,現在,倒真是有些近鄉情怯,出去,爸媽不贊成,回來,事前也沒徵詢他們意見。下機,余書林問:「真回來了?」她光笑。要回來要出去,都是一個情緒,怎麼,這種舉動都快完成了,反而不止一種情緒了嗎?中間的歷程加進了什麼嗎?眼前有人騎了摩托車電掣風馳而過,揚起一片灰沙,在多倫多,她買了輛單車。學校很近,她總是獨來獨往,下雨、下雪時,她便走路上學穿上風衣,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裏;多花了點錢,她連室友也沒有。出國前,章惜對余書林說:「我去體會一下讓你熬不下的寂寞。」說完知道話重了,寂寞使他做了許多不能自已的事,並且——娶了守恬,他從不說後悔,余書林就是那種即使錯了也勇於成全那份錯的人,章惜的話也叫他知道傷她太深,他握著她,眼睛求著她,教給她的統計學一點用不上,她搖搖頭:「不要留我。」她走了,她學得的經濟學裡有種理論叫——邊際貢獻,他對她的邊際貢獻是不能用有界限的價值來分野的,章惜從他那兒得到了許多以前從沒有的情緒,這種情緒從別人那裡也許一輩子得不來,但是,余書林對她的貢獻大嗎?
在別人眼裏,也許是個零,她走了,尋求人際另一層關係的答案,現在,她回來了,多倫多的安詳,台南的溫厚,沒有二樣,她卻都沒有參與感,走在二幢高樓之間,不是不安全,祇是沒有陽光、沒有大門、一條不像路的路;在台北留了幾天,地說:「我回去休息一陣。」多倫多的日子,是一段空寂的拉長,把她撐得更累,『經濟學精研如你、分析得出人類實質關係的利弊嗎?』他搖搖頭,現實的人際關係裏,他也無法點頭,在台北時,余想知道她以後想做什麼,「以後再說」,如果人真的是祇問以後,那是什麼樣的狀況?
眼前又一輛公車過去,跟著人群、摩托車、腳踏車,混淆雜晃,比她的生活繁複的多,她拿什麼告訴余書林她要做的事?生活裡其實不要忙碌,祇要充實,她一樣也沒有。剛去那年,整天看不下一個字,吃什麼也都吐出來,她根本在排斥自己去適應一種新的生活,他到美國參加短期研究班,她告訴他:「不要來,我忙的很。」行李中沒有一張他的照片,實體上可以看得見他形象的東西她都沒帶,就讓它這樣空白下去吧,有天大雪,門外有人敲門,她正在趕報告,披上他送的麻布大披肩,長髮垂在二頰邊,拉開門,他仍然喜歡在冬天穿棉襖,有股天生的『仕子』味道,面對著她,祇會淡淡地說:「這麼晚了還不睡!」她第一個念頭是看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還在不在,他第一念頭是把她那張冷香的臉、細緻的表情重重落實到懷裏,如果二個久不謀面的朋友見面的第一句話是——好久不見,如果余書林見了她第一句話便是這個,他們之間便沒有色彩可言,沒有故事可續了。他不僅沒說,話還少的出奇,章惜帶他進了客廳,那是一房一廳的格局,房子小而精緻,原來是一個來修哲學博士的尼泊爾學生住的,他租了一半,什麼東西都沒帶突然回國了,房間裡完全的東方擺設,後來聽說那人還是個王子,家裡發生了事,便急急趕回去,臨走向房東推荐章惜,章惜不願意把環境弄得太華麗,但是,這麼獨自的機會畢竟不多,她祇好住下。在客廳裏,余書林脫去手套,那圈戒指果然還在,接過他脫下的棉襖,裏面貼心穿著她織給他的藍毛衣,為他沏了杯釅而濃的龍井,他愛喝濃茶這種行為最不像他的人,坐定後,發現椅子內正躺著一本他寫的經濟學教材,他拿起,翻了翻,像看別人的作品,淡淡地說:「有個年會在加拿大召開,學校就近派我參加。」他把書放下,捧著茶:「章惜,我——」什麼話也不能多說,越過他肩頭,窗外是一片廣袤無垠的深雪,那條她獨自來去幾百次的林蔭如今是枯枝疏掛,自開始她就沒正視他一眼,迎著他的目光,明天要交的報告可以讀出什麼學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