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者”的通行证
1947年4月15日,夜已深沉。一辆轿车从美国驻苏联大使馆开出,穿过空空荡荡的阿尔巴特大街,开进了克里姆林宫。车子经过守卫的检查,继续向里开,经过高耸的塔楼、雄伟的东正教教堂和空旷的广场,停在一栋小楼的门口。客人们从车上下来,坐电梯上了三楼。他们经过一条狭长走廊,越过一道沉重的双层门,走进一间铺着橡木地板的办公室。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斯大林起身走向他的客人们。
斯大林在这里等着见乔治·马歇尔将军。1939年9月1日德国入侵波兰那一天,马歇尔被罗斯福总统任命为美国陆军参谋长。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是美军当之无愧的灵魂人物。1944年,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时代》周刊将马歇尔评为“年度人物”,称之为“祖国的托管人”。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马歇尔就递交了辞呈,打算回家务农。但不久,杜鲁门总统又恳切邀请他出任国务卿。马歇尔在1947年1月就任国务卿,并于同年3月9日来到了莫斯科,和苏联、英国、法国等一起商议二战的善后事宜。马歇尔的谈判对手是苏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莫洛托夫是斯大林的忠实追随者。丘吉尔曾经说,莫洛托夫是用冰冷的西伯利亚花岗岩雕刻出来的。在外交界,莫洛托夫是著名的“不”先生。他外表谦恭,仪表端庄。他热情地招待西方客人们享用鱼子酱、鲟鱼、野鸡和香槟,邀请他们到莫斯科大剧院看芭蕾舞《胡桃夹子》,但对马歇尔提出的战后重建计划毫不感兴趣。一个月过去了,莫斯科的积雪都已渐渐消融,但谈判仍然毫无进展。马歇尔决定走出最后一步棋,他要见他的朋友斯大林同志。
马歇尔认为自己是斯大林的朋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几次重要会议上,马歇尔见过斯大林,并对他有很好的印象。他觉得斯大林为人豪爽直率,一见就有种亲近感。美国驻苏联大使哈里曼(Harriman)告诉马歇尔,斯大林亲口对哈里曼说过:“我信任马歇尔,就像我信任自己。”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战友之间,难道不就是这种默契吗?
简单的寒暄之后,马歇尔直截了当地讲到,他对谈判毫无进展感到很悲观,战后的欧洲满目疮痍,美国人民真心愿意伸出援手,也希望苏联能够和美国合作。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斯大林静静地听着,一边抽烟,一边用红墨水在纸上心不在焉地画着狼头,时而抬头,深沉地望着马歇尔的眼睛。等到马歇尔讲完了,斯大林同志说,苏联当然会和美国合作,但是美国方面总是拖延。困难总是有的,当谈判双方最终精疲力竭的时候,总会达成共识。不要悲观,我就比你乐观。天色不早了,美国朋友该休息了,送客。
马歇尔既不了解斯大林,也不了解苏联。马歇尔或许没有料想到这样的结局,但是,乔治·凯南一早就料到,谈判的结果一定会是这样的。1946年年初,苏联突然告诉美国,他们不会参加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这让美国财政部非常困惑。苏联到底想干什么,他们还是不是美国的盟友?1946年2月份,财政部给驻苏联使馆发电,请求得到一个解释。当时,美国驻苏联大使哈里曼正好外出度假,出发之前授权驻莫斯科代办乔治·凯南,可以全权向国内发电。接到财政部的请求后,凯南马上向国内发回了一封长达8000字的电报。凯南谈到,苏联的领导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对外国势力的警惕思想,并把国内的敌对力量都视为外国势力的代言人。苏联不可能和资本主义世界同一条心,暂时的妥协一定是为了忍辱负重,寻求最终消灭对手的机会。共产主义是苏联领导人在不安全中服下的镇静剂,这一信念就像宗教信仰一样,不可能被彻底消灭,而且将不断扩张。凯南提出,美国对苏联的政策应该是“长期、耐心、坚定而警觉地对苏联的扩张倾向的遏制”。
如果说苏联让马歇尔感到失望,那么战后的西欧已经让他感到绝望。在去苏联之前,马歇尔先到了法国和德国,亲眼看到战后的欧洲变成了人间地狱。欧洲各大城市中,50%以上的建筑物化为瓦砾,上千座桥梁、上万千米的铁路坍塌破败。1939年到1945年间,欧洲死于战争的人口约达3650万,活下来的人们还要忍受更残酷的煎熬。1946年欧洲大面积歉收。1947年又遇到罕见的冰雪和风暴,这是70年以来最坏的天气。运河封冻、铁路停运、道路无法通行、工业生产停顿、配给供应比战时还要紧张。丘吉尔曾警告杜鲁门,说欧洲已经成为“瓦砾场、骸骨堂、瘟疫与仇恨滋生的渊薮”,美国人还以为他是危言耸听。一位美国记者到了欧洲,悲哀地写道:“欧洲就像一条被搁浅的鲸鱼,在阳光下渐渐腐烂。”美国政治家罗伯特·兰兴1918年曾经说:“饿肚子意味着布尔什维克,饱肚子意味着非布尔什维克。”在饥饿和贫穷的折磨下,共产主义力量在欧洲如火如荼。1945年,在法国战后第一次选举中,共产党得票最多,有500万张选票。在意大利,共产党得到的选票高达40%。
马歇尔为看到的这一切痛心不已。他指挥美军,带领盟军,苦战五年,战胜了纳粹德国,换来的就是这个结局?难道就这样作壁上观,眼睁睁地看着欧洲再次陷入动荡和战争,或是变成一片红色的海洋?
马歇尔主意已定。他从莫斯科回来,马上就把凯南叫过来,让他在两周之内草拟一个援助欧洲的计划。马歇尔的指示简洁明确,他要求凯南:“不要太琐碎。”接到命令,凯南颇有难色。他的专长是研究苏联,对欧洲并不了解,对经济问题更是一窍不通。凯南马上找来了一批专家,包括经济学家金德尔伯格、罗斯托,政治学家小布莱斯戴尔(Thomas Blaisdell Jr.),经济顾问保罗·波特(Paul R.Porter)等。但真正的幕后英雄是负责经济事务的副国务卿威廉·克莱顿(Will Clayton)。
克莱顿和马歇尔同年出生,早年在美国棉花公司做管理人员,后来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专门做棉花交易,被人们称为“棉花大王”。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克莱顿开始为政府效力,他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和欧洲的盟国沟通,确保它们能得到及时、充足的供应。企业家出身的克莱顿深知,大多数的战争源于经济问题。自由贸易能够鼓励世界和平,但保护贸易很可能带来更多的猜疑和敌视。如果商品不能自由地跨越国界,士兵的靴子就会踏过国界。
当马歇尔计划的雏形出现之后,就要找一个对外发布的机会了。马歇尔写信给哈佛大学第23任校长詹姆斯·柯南特(James Conant),说愿意参加哈佛的毕业典礼,还想借此机会向毕业生们讲几句话。柯南特校长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哈佛曾经提出,要授予马歇尔荣誉法学博士学位,但两次都遭到婉拒。这次,马歇尔终于要来了。
1947年6月5日,哈佛大学举行了第286届毕业典礼,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第一次毕业典礼。这天中午,在哈佛园招待校友和贵宾的午餐会上,马歇尔看着稿子讲了大约15分钟,介绍酝酿中的欧洲复兴计划。马歇尔在战争期间一向因口才好深受记者欢迎,他喜欢拉家常式的即兴讲话,不习惯规规矩矩地念稿子。他在哈佛的这次讲话中声音很低,人们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听得清楚的人们也搞不懂马歇尔到底想说什么。《纽约时报》和其他大报根本没有报道这次马歇尔的讲话。就连英国大使馆也觉得不重要,不值得花电报钱送回国内。只有一个人很清楚马歇尔说的是什么,他就是英国外交大臣贝文(Ernest Bevin)。他说,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演讲。
贝文当然很开心,但那些听到马歇尔讲话的美国人会怎么想呢?美国一向有孤立主义传统,对大部分美国人来说,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已经为欧洲付出了巨大的牺牲,难道在战后还要继续为他们奉献?美国助理国务卿艾奇逊说,美国公众的外交政策就是:第一,把孩子们送回来;第二,不要当圣诞老人;第三,不要到处惹事。在美国人心目中,失业这样的国内问题才是最重要的。美国驻苏联大使哈里曼说,美国人想的就是看电影、喝可乐。
怎么样才能说服美国人民?克莱顿说得好:“要让美国人震惊,只需要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们全部的真相。”他在欧洲时,给国内发回的报告中写道:“成百万的人正在慢慢地饿死。”他说,要想在未来十年避免战争,援助欧洲是唯一的选择。沃尔特·李普曼是美国最著名的记者。在他刚25岁的时候,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就说,他是全美国的年轻人中最有才华的一个。李普曼经常和克莱顿、艾奇逊和凯南交流,他从1947年4月和5月起,开始连续在报纸上呼吁,欧洲经济已经濒临破产,美国必须伸出援助之手,帮助欧洲统一起来,迅速实现经济复苏。公众舆论和国会政治很快发生了转变,各大报刊都开始热议马歇尔提出的欧洲复兴计划。
经过国会的讨论,哈里·杜鲁门总统在1948年4月签署了欧洲复兴计划。美国从一个只关心自家门前雪的化外之国,渐渐变成了世界的领袖。就连在国会里反对马歇尔计划最厉害的塔夫脱议员,也认为美国不能退回到孤立主义了。杜鲁门是在罗斯福突然去世之后,作为副总统被扶正的。这个来自密苏里州的农家子弟年轻时在家务农,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当过兵,战争结束后做过买卖,后来一路误打误撞地进了政坛,出人意料地给罗斯福当副总统。当他接任总统一职之后,没有人期待他能干好总统这份工作,而他也的确缺乏罗斯福的人格魅力和雄才大略。但杜鲁门知道时势造英雄,马歇尔计划的推出,让美国的外交政策呈现出一种新的气象和魄力。艾奇逊引用莎士比亚《亨利五世》中的一句话说,在国际危机最黑暗的时刻,杜鲁门表现出“黑夜里哈里的一点英雄形象”,他使盟友们放心,让敌人们胆寒。
从1947年6月到1951年年底,马歇尔计划大约提供了130亿美元的援助。按照今天的美元计价,援助规模超过1000亿美元,按照当时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相当于今天的5000亿美元。在马歇尔计划实施的几年间,欧洲经历了历史上经济发展最快的时期。从1947到1952年,欧洲的工业生产增长了35%,农业生产实际上已经超过战前的水平。战后前几年的贫穷和饥饿已不复存在,西欧经济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空前发展。
马歇尔计划是有史以来最慷慨的一次援助。之所以能有马歇尔计划,是因为首先有了马歇尔将军。尽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涌现出了那么多功勋卓著的将领,但是没有一位能够像马歇尔那样高贵。当马歇尔将军刚刚担任美国陆军参谋长的时候,美国军队还不足20万人,在全世界排名第19位,屈居葡萄牙和比利时这些小国之后。军官们还在练习骑马作战,士兵们没有足够的武器,演习的时候扛的是硬纸板剪出来的步枪。但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美国已经成为无人能够匹敌的超级军事强国。但马歇尔将军从不居功自傲,他把指挥诺曼底登陆这样的历史功绩让给艾森豪威尔。美军进入欧洲战场之后,马歇尔提醒艾森豪威尔,一定要给蒙哥马利留足面子,因为他是“英国唯一的英雄”。鉴于马歇尔的卓越功勋,美国国会曾决定授予马歇尔最高军衔“陆军元帅”,却被他拒绝。马歇尔反对的理由是英文中元帅Marshal的读音和他的名字相同,“Field marshal Marshall”(马歇尔元帅)听起来很别扭,实际上是因为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军衔高于提拔他的潘兴将军。为了表示对他的敬意,美军从此不再设元帅军衔。
波茨坦会议期间,有人给马歇尔捎来一篮子土豆、莴苣、胡萝卜、蚕豆、卷心菜,这是他的妻子凯瑟琳的无字家书——该回家种花务农了。马歇尔在战争一结束就递交了辞呈,但退役不到十天,就被杜鲁门派到中国,调停国共两党。当马歇尔被任命为国务卿的消息传出,杜鲁门的支持率马上大幅度提高。马歇尔计划能够被美国国会和公众接受,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马歇尔将军身上的这种凛然的高贵气质。
原来高尚也可以成为高尚者的通行证。但是,历史从来都不是单色的,而是杂色的。如果说马歇尔计划纯粹是一种利他主义的崇高行为,那么为什么这一计划的结果反而是冷战呢?尽管马歇尔计划在实施的过程中非常重视公开和透明,但是,就连国会议员们都不知晓的是,马歇尔计划也资助了中央情报局(CIA)最早的秘密行动。可要说马歇尔计划不过是披着利他主义外衣的扩张政策,那么美国为什么心甘情愿帮助欧洲,哪怕欧洲国家迅速成长为美国的竞争对手?马歇尔计划付诸实施后,接受了美国礼物的欧洲国家,很快就出现了反美情绪。法国公开禁止销售代表美国文化的可口可乐。美国驻欧洲的使馆经常成为示威抗议的目标,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装防震玻璃窗。
高尚者和卑鄙者都能拿到属于自己的通行证,但能走出去多远,要看你有多强大。当你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的时候,你想干好事就干好事,想干坏事就干坏事,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