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何开来好像就没回过家,他大概是不想见我们了吧,因为我和母亲都反对他的婚姻。反而是杜圆圆,总是定期前来探望母亲,每次来,还不忘带点什么东西,比如一盒蛋糕或者一篮水果。她这样做,还是有效果的,母亲慢慢也就认她这个媳妇了,起码是见面不会引起生理性的反感了。
她很喜欢说话,几乎可以用聒噪这个词,在我家,都是她一个人在说,她和何开来如何如何。他们婚后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好,至少杜圆圆嘴里说出来的是这样。在杜圆圆嘴里,何开来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很恋家,很喜欢小孩,待方方很好,就跟亲生的一样,他不想再要自己的孩子。他们学西方人分床睡觉,这点,杜圆圆虽然有些不满,但也觉着对他们是合适的,俩人一同睡觉一同起床,也是不现实的。她白天很忙,而何开来是在白天睡觉,白天他们很少见面,一般要到晚饭时间才见面,饭后,她看电视,何开来和方方一起跟小狗玩。等大家都睡了,何开来上书房开始工作,他要写一部《中国人史纲》。他是用电脑写的,电脑那东西,她不懂,碰也不敢碰,听说那东西还可以上网,在网上可以跟全世界的人聊天。也不知道何开来用电脑是怎么写的,只见他在电脑前敲来敲去,字就出来了。他很少上班,并且准备辞掉电视台的工作,专门写书。反正这个家也不靠他赚钱,杜圆圆说,他在家安心写书,她是很支持的。
杜圆圆说起何开来写书,不仅仅是支持,口气是自豪的,很有几分崇拜的,尽管我不太相信他会写《中国人史纲》,但也没理由不为他高兴。他和杜圆圆一结婚,就由一个游手好闲之徒变成了一个历史学家,多好啊。
那段时间,家里只剩了母亲和我,杜圆圆若是不来窜窜门,真还有些凄凉。杜圆圆觉着我们没必要住在这儿,建议我们也搬去跟她一起住,她那儿好几间房空着,正需要有人住呢。她住在怡家花园,一幢三层的小别墅,那是箫市的富人区,住在里边自然舒服得多,可杜圆圆再怎么拿我们当亲人,我们也没脸面跟着何开来住到她家去,那算什么呢。
杜圆圆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跟她一起住,杜圆圆说:我家又有保姆,你们可以什么都不用干,真很方便的。
母亲说,我住这儿几十年了,习惯了,还是住这儿踏实。
母亲虽然谢绝了杜圆圆,但还是有点感激的,母亲正在改变对她的印象,有一次,母亲甚至说,没准,何开来找杜圆圆也是对的。想起何开来,母亲又非常失望,他竟然连家也不回,真的还没有人家杜圆圆好。母亲连带又想起何雨来,何雨来在戒毒所已经有一年多,现在,快要回来了。
母亲说,何雨来快回来了。
我说,嗯。
母亲说,她回来会怎样?
我说,不知道。
她还能怎样,我听说过,吸毒是戒不了的。说真的,我有点害怕她回来,我害怕和一个吸毒的人住在一起,好像吸毒是种传染病,也会传染给我。母亲则多少还抱点希望,她不是把戒毒所理解成一所监狱,而是一所学校,也许何雨来从里面出来就获得了新生呢。
释放那天,是我和母亲一起去接的,在戒毒所门口,所有吸毒的人,见了亲人都立刻大哭起来,何雨来也扑到母亲身上装模作样地哭了一通。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一场表演,他们不是哭给亲人看的,而是哭给看管人员看的,大概这是戒毒所的最后一课,表示痛悔,表示与过去诀别,表示戒毒成功。虽是表演,效果也是有的,许多亲人却是真的哭了,比如我的母亲。何雨来抹抹眼泪,问,哥怎么没来接我?母亲哽噎说,不在家。何雨来说,去哪儿了?母亲说,去结婚了。何雨来说,什么叫去结婚?母亲觉着是说错了,但想一想,又觉着也没错。解释道,是去结婚,就是去女方家里结婚。何雨来说,哇,哥倒插门,哥为什么要倒插门?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母亲就没回答,何雨来又问,哥跟谁结婚?母亲说,杜圆圆,你不认识。
何雨来立即要求去看杜圆圆,这是她释放后的第一个要求,我们无法拒绝,只好带她先去蛋糕房。没想到她一见杜圆圆又大哭起来,好像是要把戒毒所门口的情景重演一遍。杜圆圆早就知道何开来还有个吸毒的妹妹,杜圆圆看着她哭,不知道怎么办。何雨来哭完,又嘻笑起来,问杜圆圆,你就是我嫂子?杜圆圆说,嗯。何雨来说,你不是我嫂子。杜圆圆说,我是。何雨来噘了嘴,不屑道,你不是,你怎么可能是我嫂子。杜圆圆的脸就挂不住了,我母亲赶紧说,你别跟她计较,她从小就不学好。何雨来又朝母亲噘嘴,一副她才不屑跟谁计较的样子,接着,她一跳一跳地从蛋糕房跳到了街上。
母亲又给杜圆圆赔了几个不是,才拖了我追到大街上,何雨来站在离蛋糕房一百米远的地方等我们。母亲本来是想骂她几句的,但一想我们初次见杜圆圆,也是差不多的感觉,也就不骂了,她甚至还对何雨来笑了一下。何雨来受到鼓励,又大叫说,哥怎么会找这种人?哥住哪儿?我去找他。何雨来这样说时,突然变得神气十足,好像她对何开来负有莫大的责任,只要她找他一说,何开来就会休了杜圆圆似的。母亲说,就你多事,先给我回家。何雨来说,不,我要去找哥,他住哪儿?母亲说,他住怡家花园13号,要去你自己去。
何雨来就一个人去了何开来那儿,她大概被杜圆圆的别墅镇住了,回来再也不提何开来找杜圆圆有什么不妥,只是连连感叹哥住的房子怎么漂亮,那口气不仅仅是羡慕,她一定在后悔,后悔不该一见杜圆圆就那么不恭,那可是个有钱的嫂子呢。
此后,何雨来就天天去何开来那儿,看来她是想把怡家花园13号当作自己的家了。我不知道她和杜圆圆是怎样和好的,杜圆圆是怎样接受她的,后来我才知道,杜圆圆根本就不接受她,她只是凭着何开来也住在那儿,才在杜圆圆的家里肆无忌惮地出入,好像这家的主人不是杜圆圆,而是她何雨来。见了杜圆圆,她也不打招呼,只管围着何开来说东说西,有些话,在杜圆圆听来,不应该是何开来和何雨来之间可以说的,她甚至怀疑他们的兄妹关系有点不正常。何雨来,不太像一个妹妹,而是像一个不知羞耻的第三者,蛮横地插在他们中间。杜圆圆终于忍无可忍,坚决不许她进门。为这个,何开来还跟她吵了一架,但那个家,毕竟是杜圆圆说了算,何开来也没有办法。
不久,何开来回了一趟家,他的变化让我吃惊,他变胖了,胖了好大的一圈,他大概也觉着原来的自己和杜圆圆实在不般配,所以先在形体方面拼命地追赶,现在,他们站在一起,是有点夫妻相了。他的眼睛眯起来了,原先的大眼睛不见了,眼里的那点无辜的无所谓的神气也不见了,他眯起来的眼睛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说,哥,你怎么胖成这样。
何开来很陌生地看看我,又很陌生地看看自己,解嘲说,我有那么胖吗?
我说,没有,跟杜圆圆比还差一点。
何开来瞟我一眼,就不理我了,转而问母亲,何雨来呢?
母亲说,她不是天天在你那儿玩。
何开来说,没有,她又开始吸毒了。
她又吸毒了?她又吸毒了?母亲瞪着何开来,眼晴突然变成了可怕的三角形,嘶声道,她怎么又吸毒了?她不是天天跟你玩,你怎么不管住她?
何开来好像没想过母亲会这般愤怒,否则他一定不会来说了,不过,他还算蛮有耐心地等母亲骂完才走的,好像他把何雨来吸毒的消息告诉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其余的跟他就没有关系了。
何雨来回来,一见母亲的眼神,就知道她的事情败露了,何雨来干笑说,这这这样看我干吗?母亲只是看着何雨来,什么也没说,慢慢地母亲的眼神从愤怒变成了完全沉默的悲伤。
既然没有挨骂,何雨来也就觉着事情并不那么严重。她大概刚吸过毒,还相当亢奋,母亲沉默的愤怒对她不起任何作用,为了躲开母亲,她煞有介事把我拉进了她的房间。
姐啊。何雨来叫道。
我说,什么事?
何雨来想想没事,又叫,姐啊。
我说,神经。
何雨来又亲热说,姐啊,你没吸过那东西,太可惜了,那种感觉真好,想什么就是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说,那种感觉还是你自己享受吧,不过,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不?
何雨来说,什么问题?
我说,你吸毒的钱哪来?
何雨来的脸马上一横,说,哼,要你管?反正我又不是偷你的抢你的。
我真还没想过我要管她。
就从这天开始,何雨来差不多成了我们家的局外人,母亲也不再管她,甚至连话也不跟她说。对此,何雨来好像很不在乎,也许她还觉着这样最好,反正对她来说,这个家也不过就是个睡觉的地方,而且她也不经常在家睡。
也许,母亲不该把何雨来吸毒看得那么严重,不该那么生气,她那么生气的结果,就是把自己气死。我这样说,也有可能对何雨来不太公正,母亲的死亡,也许是一件自然的事情,并不是她气死的。但是,母亲确实是在知道她复吸之后不久病倒的。母亲表情淡漠,食欲不振,时常咳嗽,呼吸也有点困难,起初我不知道是病了,我以为她是让何雨来给气的,直至母亲卧床不起,我送她上医院。医生诊断是肺炎,肺炎是春天的常见病,医生也不怎么当回事,开了点药,并嘱咐母亲平时多运动运动,就把我们打发了。
也许只有母亲自己有预感,她的大限将至。在她生命的最后那一小段时间,每天都要我陪她去河边散步。本来一起散步也是挺好的,可母亲变得非常唠叨,她惟一关心的就是我的所谓终身大事,她要我抓紧找一个男人,好像没有一个男人,我就活不下去似的。她一边咳嗽一边不停地重复,这是终身大事,你不要不当回事,你现在找,还来得及,再过几年,你就过气了,女人可是越活越不值钱的。我走在母亲边上,听着她没完没了的唠叨,有时真是心烦意乱,想扔下她逃走。趁着她咳嗽,来不及说,我不自觉地就会加快步子,一个人远远地朝前走,直到母亲在后面叫唤,呼吸沉重地追上来,我才不得不停下来等她。这时,母亲也觉着自己过分唠叨了,总是很委曲地望着我,几乎是求我说,燕来,你不要跑,既然你不喜欢听,我不说就是了。然后我们又并排缓慢地走着,我刚刚松一口气,可是,母亲又开口了,燕来,你应该抓紧找一个男人,这可是终身大事……
我没想母亲会这么快过世,简直是一点兆头也没有。那天,我下班回来,我照例叫了一声妈,没有人应,我推开母亲的房门,母亲睡在床上,我又叫了一声妈,见没有动静,我上前摸了摸母亲的额头,我随即缩回了手,并且打了一个冷颤。母亲的额头冷得让我的手掌也冻着了,我这才有种不祥之感,凑上去闻母亲的鼻息,我闻了好几分钟,又摸遍了母亲的全身,母亲什么声息也没有,确实是过世了。
我呆呆地立在床前,脑子先是一片空无,慢慢地才出现母亲和我在河边散步的情景,看上去,我待母亲还算可以,可是,我和母亲又是多么隔膜,我想起她的唠叨和我的不耐烦,我心里塞满了自责。我真不该那样对待母亲,我怎么就一点也没意识到,那是她永别前放不下的牵挂,现在,我再怎么想听她的唠叨,她也不会开口了啊。
我伏在母亲身上哭了一回,才想起给何开来打电话。大约一个小时后,何开来赶来了,后面还跟着何雨来,何开来随便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母亲,又看了看我,问我说,不是一直好好的,怎么就死了?何雨来也跟着说,是啊,妈昨天还好好的。他们的意思好像母亲不是自己死的,而是我谋杀的。何开来又问,妈什么时间死的?我说,不知道。何开来说,你怎么不知道?我听着何开来责问的口气,精神突然就崩溃了,我哭着说,何开来,你问问你自己,你关心过妈没有?我下班回来,她就这样了,你去问妈,她是什么时间死的?何开来大概也不敢在刚死的母亲面前,跟我吵架,他只是白我一眼,也就不作声了。
何雨来又想说什么,何开来把她阻止了,我们到底是沉默了下来,自动排成一排,肃立在母亲面前,作默哀状。当我抬头的时候,我还看见何开来和何雨来的眼里,分别噙着半滴眼泪。不过,我还是为母亲悲哀,她生了我、何开来、何雨来,可她生了我们有什么用,她是一个人死去的,我们连她的确切死亡时间都不知道。
母亲死后,何雨来终于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她一定很高兴母亲这么突然的死亡。原来她最不喜欢呆的地方,就是这个家,而现在,她把这套房子当作自己的家了,她呆在家里的时间最多,她把她的狐朋狗友全都吆喝到了家里,没几天,她就把家变成了一个他们淫乱、吸毒的场所。
我几乎无法在家里再呆下去,我若呆在家里,就必须面对何雨来和她的狐朋狗友。她吸毒,对我还没有直接影响,但她的淫乱,让我无法忍受。她好像一天到晚都在想着下半身那点事,没有男人,对她来说是不可想像的。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淫乱,也不单是身体需要,同时她也在卖身。她吸毒的钱相当部分就是靠卖身赚的,她和嫖客一般先用电话联络,尔后在河边碰头,谈妥价钱,然后再带回家来完成交易。作为一个妓女,何雨来应该是个好妓女,因为她对性确实爱好,她的身体也与众不同,极为敏感,男人只要随便一碰,她就会兴奋得乱喊乱叫。何雨来在和男人上床的时候,身体之外的世界对于她是不存在的,她叫床的声音急促、放肆、淫荡,好像是快活得不得了,又好像是痛苦得马上要死了,这声音不仅我在房间里可以听见,隔壁邻居也应该可以听见,甚至站在屋外也可以听见。我们的屋子又在一层,何雨来的窗下有时就会聚着一群听众,有一次,我跑出门来,刚好跟他们就撞了个正着,他们当中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老人,有小孩,也有年轻的,并且还有女人,老人、小孩和女人都有羞耻之心,一见我就躲了。可是年轻的男人不但不躲,见了我眼睛都在流水,很有扑上来的意思,好像在里面发出那种声音的人就是我。
你能想像我的愤怒吗?当时,我又跑回屋里,我用了最大的力气把门甩上,让门撞出一声剧烈的响声,接着我又去踢何雨来的房门,我总算把她的叫床声变成了咒骂声,你要死啊。何雨来骂道。
我说,何雨来,你再敢当着我这样不要脸地乱叫,我一把火把屋子给烧了。
何雨来噗地一声,带着笑声说,我哪儿当着你乱叫啦,我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叫。
我说,外面一大群人在听你叫,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何雨来说,我舒服,我不能不叫,他们真不要脸,偷听我叫床,还有你,也不要脸。
一会儿,房门开了,何雨来只穿着条裤衩,裸着上身出现在房门口,见我还站在门外,她回头朝里边的男人说,你快来看看,我们长得像不像。
男人随即就站在了她背后,也裸着上身,点头说,像,很像。
她是我姐,我们是双胞胎,但你可不能碰她,她还是个处女。何雨来说着就心怀叵测地嬉笑起来,男人也跟着嬉笑起来。
这样的场面,最终溃败的自然是我,一个人如果已经像何雨来那样,拿她真还没有办法。有几次,我手按着电话键,差点就想报警了,我若告发她吸毒,她又得进强制戒毒所,这样,家里是安静了。但我们是双胞胎啊,我还是不敢下这个手。
可我们怎么还是双胞胎呢?我只有把家让给她。我很早出门,很晚回家,我的时间大部分在学校度过,我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工作狂。实在无聊了,我就逛街,尤其是夜间,我在街上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我把箫市的大街全逛遍了,但是,在街上其实比一个人独处更孤独。大概就是因为在街上有种孤魂野鬼之感,我也想有个男人了。特别是逛到河边的时候,我不觉又会想起母亲生前的唠叨,你应该抓紧找个男人,这可是终身大事。也许母亲是对的,有个男人,我就不至于这么孤单了吧,就算何雨来占领了我的地盘,我无家可归,他总可以陪我逛逛街,一个人和两个人逛街,感觉应该是不太一样的。
可是,找个男人容易吗,若是那么容易,我早该有个男人了。仔细想想,我又并不想找个男人,我的这种情绪都是逛街逛出来的,我不能老在街上逛,我必须有一小块属于我自己的地方。我决定到外面租个地方,搬出去住。
结果我也没想过,我是搬到了杜圆圆那儿。就在我四处找房子的那几天,我们在街上碰见了,杜圆圆说,你干吗?
我说,我找房子。
杜圆圆说,你找房子干吗?
我说,我不能跟何雨来一起住,我快被她逼疯了。
杜圆圆说,对,对。你不能跟何雨来一起住,你怎么能跟她一起住,你不用找房子,你搬我那儿住,咳,你早就该搬到我那儿了。
我说,我搬到你那儿?
杜圆圆说,咳咳,你怎么跟我还那么生分,我不是早就叫你搬过来了,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一起住,你讨厌我?
我说,不是,不是的。
杜圆圆说,那好,那就这么定了,我马上陪你去搬东西。
我还来不及想我是否真的搬去跟她住,杜圆圆已经把我塞进了她的车。车是她自己开的,她坐在驾驶座上,明显过于拥挤,手脚都不太自如。我坐她车上,还不习惯,我没话找话说,你还会开车啊。杜圆圆说,我也刚学不久,自己开车方便多了,你也应该学会开车,我叫何开来学,他不学,他对开车没兴趣。我说,他对什么都不是很有兴趣的。杜圆圆说,他就喜欢呆在电脑前面。我说,哦。杜圆圆看了我一眼,忽然很有意思地笑起来,我不知道她笑什么,我以为她要说何开来的什么事,但她说的却是,燕来,你愿意来我家住,我真是很高兴。杜圆圆的话让我有点想哭,刚才,我还到处找房子,像一条丧家的野狗,突然,我就碰上她了,她这么欢迎我,我真是感动,我说,你干吗对我那么好。杜圆圆说,应该的。我说,可是,家里凭空多了一个人,你不烦?杜圆圆说,哪里话,你来,我们正好可以说说话,我在家里没人说话,何开来不怎么跟我说话的。我说,他就那样,他在家里跟我们也是不怎么说话的。
到了河边,刚要下车,杜圆圆疑虑了一下,问,何雨来在家吗?
我说,大概在家。
杜圆圆说,那我不进去了,我不想见她。
我说,好的。
杜圆圆说,我就在这儿等你。
我又说,好的。
我收拾衣物时,何雨来鬼魂似的靠在了我的房门口,她的脑袋歪在门框上,嘴巴蠕动着,好像在嗑瓜子。我没理她,我甚至觉着她比陌生人更陌生。
何雨来还是忍不住了,问,姐,你在干吗?
我说,搬家。
何雨来说,搬家?你搬哪儿去。
我不愿告诉她,我搬哪儿去,我说,不用你管。
何雨来说,哇,你肯定是有男朋友了,你要搬去跟人家同居。
我说,放屁。
何雨来说,那你搬家干什么?
我正眼看了看她,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搬家?
何雨来说,为什么?
我说,告诉你吧,我就是不想跟你一起住,我受不了你了,以后这家就你一个人,你更自由了,你好自为之。
何雨来意外地没跟我吵架,脑袋依旧歪在门框上,但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了,似乎在想着什么。
见我收拾得差不多了,何雨来又说,姐,你真是因为我搬走的?
我说,是的。
何雨来说,你别搬走,我不想你搬走。
我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何雨来说,是的,是的,你不要搬走,都是我不好,以后你在家,我再也不让男人进门,行不?
何雨来几乎是在求我了,但她求我的理由又是那么可笑,我奇怪地看看她,我说,不。
我出门的时候,何雨来很沮丧地跟在了后面,看样子,她确实不想我搬走。当她看见杜圆圆和她的车,她大概明白了我要搬到哪儿,我听见她在背后极为鄙夷地哼哼了两声,立刻她就掉头回去了。好像我搬到杜圆圆那儿,是最不要脸的一件事情。
杜圆圆站在车旁,看着何雨来,大概觉着我被她侮辱了,安慰我说,怎么是这个样子,你不要理她。
被何雨来这么一哼哼,我也觉着我搬到杜圆圆那儿住,是否有些不妥,我倒不在意和杜圆圆一起住,但我又得和何开来一起住,真还有些无趣,他一定以为我是托他的福,也来住他的别墅了,事实上,好像也是如此,但我也只有先去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反悔。
杜圆圆一路上都很开心,好像我是她路上捡来的一件宝贝,得赶紧拉回家去供起来。一进门,杜圆圆就朝楼上喊,何开来,何开来。
一会儿,何开来出现在楼梯口,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杜圆圆说,燕来搬来跟我们一起住。
何开来没有表情地俯视着我和杜圆圆,他大概在诊断杜圆圆是否有神经病,就这个事,值得这么高兴么。
我说,哥,我来这儿住,你很奇怪吧。
何开来说,有点。
我说,你不高兴吧。
何开来大概不敢当着杜圆圆的面,说难听的话,讪笑说,不,我很高兴,我们何家大小姐莅临,我哪敢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