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了。
父亲被查出肺癌晚期,到过世也就一个月时间,父亲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并不是很难过,父亲平静说,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这样弓着背咳嗽了。父亲拒绝化疗,他不愿在死之前再受一次折磨,他认定他的肺早就坏掉了,早晚是要死的,他惟一的愿望是不要把他的病告知何开来,免得影响他学习。
父亲快不行的时候,我母亲说,打电话让何开来回家。父亲沉吟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不见最后一面,并且嘱咐我们在他考研后回来,再慢慢跟他说。父亲做出这个决定后,竟有些快活,似乎获得了另外一种补偿,看见了他的儿子何开来,正坐在未来的主席台上,成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而大人物通常都是在牺牲了伦理、家庭、爱情等等之后,才能成就的,父亲这样做不愧为大人物的父亲。
所以,何开来一直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他的考研无形中就变得相当悲情。但是,在离考研还有一个星期时,何开来又决定不考了,他要回家了。电话是我接的,我说,为什么?他依旧是那种无所谓的口气,不为什么,不想考,就不考了。我想起父亲,很庆幸他已经死了,若是活着,我想,他会活活给气死的。
据他后来跟文如其说的,何开来实在是不应该回来。他说,车到箫市,他觉着箫市他是陌生的,他甚至不想下车了,他最后一个出站,有气无力地拖着旅行箱穿过广场,广场上几乎已经没人了,他见这么大的广场,连个人也没有,就在广场中央站了一会儿,但是,他才站了一会儿,面前就来了一个妇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冲他问,要住旅馆吗?何开来站在广场中央,是在思考是先回李少白的家还是父母的家?这是个问题,他一点也不想有人干扰,他转了个头,表示不理,但这妇女以为他是初次来箫市的外地人,她也转了个头,又冲他问,要住旅馆吗?何开来瞟了她一眼,发现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便赶紧离开。
何开来还是决定先回李少白那儿,应该说这是个正确的决定。李少白的家离火车站不远,他叫了一辆三轮车,不一会就到了。他提着旅行箱爬到三楼,就气喘嘘嘘了,喘气的中间,他又突然觉着这地方很陌生,好像是他从没来过的一个什么地方,这感觉实在是很突兀的,毫无来由的,他看了看李少白家的铁门,确认这就是她的家,这是不可能有错的,那么说明这种陌生感并非来自铁门,而是来自内心的什么地方。大概是他在北京的恶劣表现,他害怕了吧。他在门外整整站了半个小时,他摁响门铃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
李少白并没有来开门,他又摁了一次门铃,还是没有动静,他告诉过李少白,他下午五点到家,李少白在电话里虽然有怨气,但也没有拒绝他回来,甚至是原谅他了,应该不是故意不来开门。不过,现在才三点半,所以她不在家也是正常的。何开来叹一口气想,她不在家,究竟好不好?但眼下的现实,显然是不好的,他想进去,没人开门。何开来只得自己掏钥匙开门,可是,他忘了钥匙放哪儿了,他搜了一遍随身带的挎包,没有,又打开箱子搜了一遍,也没有,他这才隐约想起自己离开时,好像没带钥匙。他就愣在那儿,心里又被那种毫无来由的陌生感所控制。
这时,楼上下来了个陌生人,见何开来站那儿发愣,很是警惕地看了几眼,并且在他面前站住,问,你找谁?陌生人是审问的口气,极不礼貌,好像他是一个小偷。何开来斜了他一眼,没理他,陌生人又大声审问道,你找谁?何开来就生气了,说,我找谁?你管得着?陌生人大概是个当官的,没有什么事是他管不着的,他伸出指头枪比着,威胁道,你等着,你别想跑。何开来说,你想干什么?陌生人见他并不害怕,自己反倒害怕了,狠狠盯他两眼,赶紧逃下楼去。
在女朋友家门口,居然被人当作小偷,何开来感到受了严重的侮辱,很想立即赶下楼去,跟陌生人打上一架。何开来正在生气,楼下已上来了几个人,手中握着铁棍,幸好其中的一个还有些认得他,知道是搞错了,忙笑着陪不是。何开来还在生气,看着陌生人说,你干什么啊。陌生人尴尬说,原来你住我楼下?何开来说,你住我楼上?陌生人说,不好意思,邻居,邻居。何开来也只好说,没关系,邻居,邻居。
这个楼里的住户,何开来都不认识,他害怕等会楼上又下来一个人,又把他当小偷,他不想站在李少白的门外了,他想回自己的家算了。如果他真的回了自己的家,对他和李少白也许反而是好事,这个晚上,就我所知,或者就我想像,实在是一场灾难。不过,他一点也不想动了,他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把箱子移到了面前,趴在上面,准备先睡一觉。他坐了二十四小时的火车,路上一直没睡着,实在是困了,既便是站着,也该睡着了。他想,一觉醒来,李少白总该回来了。
李少白回来后的情况是这样的,她见有个人趴在自己的家门口睡觉,吓了一跳,好在她很快就认出了这个人是何开来,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她惊喜道,但何开来毫无反应,而且打起了呼噜,好像是说,他正在睡觉,请勿打扰。李少白等了一下,还是拿手去拍他的脑袋,直拍得何开来抬起头来。看见何开来的正面,李少白立即就忘了他的不是,俯下身,伸嘴去亲,就在李少白的嘴唇刚要碰上的瞬间,何开来转了一下头,避开了。李少白的嘴唇扑了个空,就僵在那儿,好像是无法合拢了。好一会儿,李少白的嘴才恢复了说话的功能,小心问何开来是不是生气了?何开来摇了摇头,李少白又问,你是不是怪我不在家等你?何开来说,没有。李少白说,你说好五点钟到家的,怎么提前了?何开来说,火车提速了,快了二个小时。李少白说,都怪火车。何开来说,是的。何开来的声音是冷漠的,好像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他大概在生气。李少白又说,知道你提前回来,我就不上班了。何开来打了一个哈欠说,我没怪你,我睡着了,我在做梦。
进了门,何开来刚碰着沙发,头一歪,就睡着了。李少白立在沙发面前,怔怔看了一会,伸手来拉何开来说,起来,去床上睡。何开来一动不动咕噜道,不去,就这儿。李少白说,去床上睡,床上舒服些。何开来不耐烦说,别管我,就这儿。
也许他是太困了,睡一觉就好了,事实似乎就是这样的,何开来一觉醒来,已基本恢复了正常。他在黑暗中睁开眼晴,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儿?他自言自语道,好像他不知道已经回到了李少白的家中,这种自言自语的口气,也是让李少白听着伤感的。不过,何开来闭上眼腈又叫了两句:李少白,李少白。这两声下意识的叫唤,表明他心里还是有她的。李少白赶紧开了灯,说,醒了?何开来再次睁开眼晴,看见灯下的李少白那么伤感地看着他,某根神经大概受了触动,就起身抱了抱李少白。说,对不起,我实在太困了。李少白说,醒了吧,知道自己在哪儿了?知道了。何开来说着,就有了亲一亲她的意思。李少白头一歪,阻止说,我刚才想亲你,你为什么不让?何开来说,你刚才没想亲我嘛。李少白说,还没有?你坐在门外的时候。何开来想了想,她是有过想亲他的动作,他转了一下头,避开了。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转了一下头。李少白说,你为什么不想跟我亲热?何开来迷糊说,不知道,大概是太困了。李少白说,不对。何开来说,对的,就是这样。李少白不说了,只是拿眼疑惑地看着他,看得何开来觉着实在有点对不起李少白。他们是应该好好地亲一亲了,何开来就将她抱紧了些,同时把嘴送了上去。但是,李少白又歪了一下头,坚持说,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你亲。李少白的语气相当严肃,一点都不像撒娇,何开来只得把嘴收回,丧气说,别在这些细节上纠缠,好吗?李少白说,这不是细节,这很重要。何开来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李少白说,你不知道吗?何开来说,不知道,那你说为什么?李少白迟疑了一会,说,你真的还想我吗?何开来说,想。李少白说,你是因为我才回来的?何开来说,是的。李少白说,你撒谎。何开来说,我撒谎?李少白说,你根本就不想我,你刚才在门外,看我的时候,非常陌生,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何开来确实被一种陌生感控制着,本来,也就是一点感觉,对他也不算什么了,但经李少白这么一说,好像真是个问题,何开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且有点尴尬,就跟偷情被她抓住了似的。李少白又说,为什么呢?何开来喉咙胀了一下,干咳了一声,说,我不知道,我确实有陌生感。李少白叹了口气说,想不到你回来还是这样的。
话是这么说,李少白还是同意让他亲了,何开来是想表现得很有激情的,可一碰上李少白的嘴唇,何开来说,那种陌生感又不合时宜地来了,他的嘴唇稍微收缩了一下,这个理论上久别的吻,就意外地中断了,就像刚拉的一根蛛丝被风吹断。李少白已经闭上了眼睛,而嘴唇突然又空了,她狐疑地睁了睁眼,何开来本来就睁着眼的,看见李少白狐疑的眼神,显然是不敢对视,赶紧也闭了眼,又咬了咬牙,紧紧地抱着李少白,一顿狂吻。
这种强制性的行动也不能说就没有效果,起码是让他看上去像个合格的男朋友。我想,这顿狂吻还有另外的效果,因为嘴的运动,他想吃东西了。何开来放了李少白,嗫嚅道,我饿了。菜是早就烧好的,在餐桌上等了个把小时了,李少白说,菜都凉了。何开来说,没关系。李少白说,我把黄鱼再热一下。何开来说,还有黄鱼?李少白说,那当然,你回来怎么能没有黄鱼。何开来说,干吗一定要有黄鱼?有什么说法。李少白说,没什么说法,就想做点好吃的给你吃。可是,黄鱼凉了,凉了的黄鱼就不够好吃。
吃饱了的何开来,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在客厅和卧室之间来回地走,似乎是决定不下该呆在客厅里,还是呆在卧室里,这两个地方的指向,大概是不一样的,他在客厅站一会儿,然后走进卧室,在卧室站一会儿,然后又走回客厅,这样重复了五次,还是决定不下该呆在哪儿,若不是李少白问他这样走来走去干吗,他大概还要重复下去的。等何开来终于在客厅里坐下,李少白也挨着他坐下,她吸了吸鼻子,说,你身上好像有气味。何开来说,什么气味?李少白说,好像是火车的气味。何开来说,火车的气味?李少白靠近又吸了吸鼻子,说,是,就是火车的气味,你先洗澡吧。
何开来洗澡时,李少白一个人在看电视,一集连续剧看完了,接着是让人讨厌的广告,她才想起何开来还在洗澡,她跑到浴室门边,听见里面还有喷水的嘶嘶声,但没有何开来的动静,她怀疑他在里面睡着了,就推了门进去。何开来睁开眼睛,见李少白推门进来,吃了一惊,说,你干吗啊。李少白看见何开来裸体站着,很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她从没见过似的。我以为你睡着了呢。李少白慌忙关了门出去。
等何开来终于从浴室里出来,李少白说,洗那么久,你杀猪啊。
何开来说,我发现站在喷头下面,闭了眼,一动不动,让水流遍全身,很性感的,非常舒服。那好像不是在洗澡,而是呆在******子宫里面,我觉着身体以及身体内部那个叫作灵魂的东西,开始复活了,没有火车的气味了。
李少白再看何开来,脸上果然有了些光彩,脸色也白净了,好像是换了个人,李少白又将鼻子贴近说,嗯,现在很好闻。
何开来似乎就有了点冲动,把李少白抱了起来。李少白说,我也先洗澡。如果何开来这时就想做爱,估计李少白也是愿意的,但何开来也仅仅是有那么一点冲动,李少白说先洗澡,他也就放过了。
现在轮到了何开来看电视,他操着摇控器,把所有的频道都翻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东西是他想看的,又倒过来把所有的频道翻了一遍,就像在翻一堆早就准备扔掉的破烂,他感到摁摇控器的拇指麻了,糟糕的是,拇指的麻木感很快就传到了脑部,他那点通过洗澡获得的好感觉,几乎是被电视完全消耗了。现在,坐在电视机前的何开来,又回到了半死不活的状态,面对即将到来的不得不做的一次爱,他感到有些焦虑。
李少白穿了件白色的透明的丝质睡裙,头发披在后面,看起来应该相当性感。何开来,我洗好了。李少白走到客厅中央,站住说。她是想让何开来欣赏欣赏刚出浴的形象,但何开来只是哦了一声,头也没动一下。李少白又说,你看我这件睡裙怎么样?何开来这才把目光从电视机移到她身上,说,好,很好,穿了跟没穿一样。李少白笑了笑说,胡说。
好了,现在都准备好了,该做爱了。可何开来并没有要做的意思,刚才,刚洗完澡的时候,是有一点冲动,但现在,他在看电视,好像把那点冲动全看没了。李少白见他坐着不动,只得过来陪他坐下,李少白说,你在看什么?
何开来说,没看什么,什么也没看。
李少白说,那你还看。
何开来说,这就是电视,你在看,等于没看。
李少白说,那就别看了,我们睡觉吧。
何开来说,睡觉,这么早睡觉?
李少白说,你不是已经很困了。
何开来说,原来很困,现在不困了。
李少白是想引导他做一次爱,其实她也不是想做爱,她只是觉着恋人久别重逢,总得做一次爱,这是一项仪式。她把下巴搁在了何开来的左肩上,她的下巴有了一个支点,支撑脑袋的下身慢慢就软了,但何开来好像没什么感觉,李少白只好打了一个哈欠说,那就说说你在北京的生活吧。
啊,何开来说,我在北京的生活?我在北京没生活,没什么可说的。
李少白说,你真的不想考研了?
何开来说,不想考了。
李少白说,就回来了?
何开来说,回来了。
李少白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去北京?
去北京?何开来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李少白说,没有一个理由吗?
何开来说,没有。
李少白说,真的没有吗?
何开来大概是真的没有,他侧过脸,茫然地朝李少白张了一下嘴,好像是想说点什么理由的,但又没什么可说的,他就空洞地朝李少白张着一张嘴,一副白痴的样子。
李少白说,你在想什么?
何开来说,没想什么。
何开来大概不能忍受这样的对话,宁可干点别的什么。他不无紧张地看了看李少白,一时也想不起该干点什么。他握着摇控器的手习惯性地摁了一下,电视随即换了一个频道,一个女主持人拿着话筒跳出来,占据了整个屏幕,大声宣布现在的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好。何开来听着就生气,说,你给我闭嘴。
何开来关了电视,把摇控器扔到了茶几上。他突然想抓住点什么,伸手做了一个抓的动作,很快他又发觉,这动作是毫无意义的,他把手垂了下来,这垂下来的手搁在了李少白的腿上。李少白的腿包着丝质睡裙,很是光滑,他的手搁在上面,就有了抚摸的欲望,他在睡裙表面摸了一会,又掀开裙子摸了一会,他的手终于活动起来了,而且充满了力量,他把李少白抱起来了,李少白在何开来的手上,发出了低声的呻吟。这样的声音应该是使他更加兴奋的,但是,他说,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他下午走出车站时,那个问他要不要住旅馆的中年妇女,那个中年妇女的面目他根本没看清楚,他只记得是个肥胖的中年妇女,这个肥胖的跟他毫无关系的中年妇女,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脑中,是很意外的,荒唐的,莫名其妙的,可是,她确实出现在了他的脑中,这使他几乎丧失了兴奋感,仿佛他不是这个抱着李少白正准备上床的何开来,而是刚刚走出车站站在广场的箫市的陌生人。何开来觉着他的大脑和手完全分离了,大脑是冷漠的,不可名状的,手是兴奋的,充满欲望的,好像这抱着李少白的手并不是他的,而是一双陌生人的手。
何开来就在这种分裂的状态下开始做爱,他希望通过做爱的动作解决大脑的故障,但是,那个面目模糊的肥胖的中年妇女,还是占据了他的大脑。李少白也觉察到了他有问题,但她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何开来的脑子里盘据着一个跟他没有关系的中年妇女,她是怀疑何开来变心了,跟她做爱的时候,心里在想着另外一个女人,这自然是极其严重的,完全无法忍受的,她这样想时,肯定也就没有了兴趣。李少白突然朝何开来说,你还在上面吗?何开来被这么一问,就停止了,说,在,什么意思?李少白冷冷说,没什么意思,我不想做了,你还是去自慰吧。何开来好像是被打了一枪,立即就翻了下来,不过,他还是装作很有绅士风度说,好的,谢谢。
但何开来还是觉着自己受了侮辱,他无法在李少白的床上再躺下去了,他起身去了文如其那儿。这一夜,他好像没睡,第二天一大早,他睡眼惺忪地回到了家里,我母亲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事,一见他眼泪就禁不住流了下来,何开来一脸麻木地看着母亲流泪,也不说话。半天,母亲哽咽说,你父亲过世了。何开来说,什么?母亲说,你父亲是十二月二日去世的,为了不影响你学习,他不让我们告诉你他得癌症,也不让你回来奔丧。其实考不考研有什么要紧,我很后悔听了他的话,没叫你回来见上最后一面,你父亲临终时,就我和燕来在,你不在,雨来也不在,雨来在不在,也不管她了,但你应该在的,你父亲临终还叫了你的名字。何开来先是惊愕,接着是沉重,弯了腰不堪重负似的,但他对付沉重向来很有办法,他伸长脖子朝窗外翻了翻白眼,又吐了一口气,好像就把沉重的东西吐完了,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固有的麻木。何开来说,这不怪我,是你们不告诉我。母亲说,是你父亲的决定,早知道你反正不考,真应该叫你回来的。何开来就没话了,母亲擦了一把眼泪,又说,我不是指责你不考研,不考也好,你只要和李少白好好过日子,我就满意了。李少白呢?何开来说,她在她家。母亲说,你父亲葬在西山公墓,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何开来很有点委曲的样子,似乎父亲不让他回来奔丧,很对不起他。母亲去厨房烧饭后,他还在想这件事,他显然是越想越不对头,他在房间里毫无规则地转来转去,忽然,他停止了转动,气呼呼地问我,你说,你说,父亲为什么要把他的死强加到我的考研上面?我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他看看我,又像是朝我生气,气呼呼地走了,经过厨房门口,母亲问,你去哪儿?快吃饭了。何开来说,我走了,不吃了。
第二日,刚好是周末,母亲和我一早去叫何开来,给父亲上坟。我说,那么早,他一定还在睡觉。母亲说,早点去,回来我还有事。到了李少白那儿,何开来也刚刚才进门,就是说,他一夜未归。母亲诧异说,你怎么才回来?何开来说,嗯。母亲说,你去哪儿了?何开来说,没去哪儿。母亲说,没去哪儿怎么才回来?何开来说,在酒吧玩,行了吧。何开来显得不耐烦了,母亲看看他,也就不敢再问,母亲转而说,你还去不去看你父亲?何开来更不耐烦了,简直就是生气了,背过脸去说,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何开来不去给父亲上坟,母亲大概也是生气的,但母亲很快又原谅了他,认为他一夜没睡,困了,不去也不要紧的。倒是他刚刚回来就整夜不归,很让母亲忧虑,而且我们在李少白那儿,也没见着李少白,母亲说,他和李少白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说,可能吧,像哥这样,跟谁会没有问题。母亲说,唉。
何开来和李少白的问题,显然比母亲想象的更为严重,大约半个月后的一个夜里,何开来提着一个旅行包,回到了家里。他把包往原来他住的房间一扔,很轻松说,我回来了。好像他不是跟李少白分手回来,而是去哪儿旅游了一趟回来,他的这个态度,以至于我母亲都不相信他和李少白已经分手了。
母亲说,你包里是什么?
何开来说,衣服。
母亲说,谁的衣服。
何开来说,我的衣服。
母亲说,你提那么多衣服回来干吗?
何开来说,我回来住。
母亲说,你回来住?
何开来说,我回来住。
母亲说,你和李少白吵架了?
何开来说,没有。
母亲说,那你……
何开来说,我们分手了。
何开来这回的口气是认真的,而且说完再也不愿回答任何问题,我母亲说,你,你,你,肯定都是你不好。你怎么可以跟她分手?你去哪儿再找这么好的姑娘?我不允许你们分手,我就认李少白一个,你以后再找什么人,我一概不认。
母亲大概还以为有挽回的余地,使劲拉着何开来,要陪他回李少白那儿。但何开来站那儿,根本就拉不动,最后是我陪母亲去了一趟李少白那儿。李少白见了我和母亲,先拉了拉母亲的手,又拉了拉我的手,眼泪止不住就流下来了,我母亲见李少白这样伤心,又拼命说何开来的不是,说得李少白都觉着过分了。李少白说,其实,没有谁对和不对。母亲说,这就对了,两口子吵架,没有谁对和不对,何开来明天会回来的,他离不开你。李少白说,结束了,没有明天了。母亲说,少白,我知道肯定是何开来不好,你能不能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对李少白,似乎是个难题,她的目光在母亲和我之间移来移去,好像在想她和何开来之间的事,但她一定是越想越糊涂,最后只好摇头说,这个,我也不知道,这个,不好说,很难说,说不清楚,反正他北京回来后,我们是一天比一天陌生,呆在一个屋子里,完全就像两个陌生人。他说,他一直在心灵内部寻找什么东西,当初他毕业选择回家,也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但是,故乡是陌生的,他以为爱情就是故乡,他爱我,他经历过爱情,但是,他发觉爱情也是陌生的,我也是陌生的,就连他自己,他也是陌生的,你说,你说,既然这样,我们除了分手,还有什么办法。母亲不能理解这样的结局,不停地说,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如果是何开来见异思迁,喜欢上别的女孩,或者李少白移情别恋,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两个恋爱的人,最终变成两个陌生人,这是母亲不能理解的,不过,这样的事,发生在何开来身上倒是平常的。
何开来搬回来住,最倒霉的人是我,他占了一间房后,我又得和何雨来同住一屋。虽然何雨来也不愿和我同住一屋,但何开来回来,她是很高兴的,就像是她胜利了似的,哇哇叫道,
哥,你终于回来啦。
何开来没理她,何雨来又说,其实,我早知道你们迟早是要分手的。
何开来说,你怎么知道?
何雨来说,我当然知道,你不分手,你就不是我哥了。
何开来翻了翻白眼,说,你再幸灾乐祸,当心我赏你一个耳光。
何雨来说,哼,你以为我喜欢你回来,你回来占了我房间,我住哪儿?
何开来说,房间本来就是我的,你搬回去和燕来一起住。
何雨来说,我和她一起住?我和她一起住,不变态才怪。
何开来说,那你就找个男朋友,搬出去住。
何雨来说,这还差不多。
我和何雨来同住了三天,我发觉她的毛病又增加了不少,半夜回来,还在房间里抽风似的扭屁股,第四天,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搬进了母亲的房间,和母亲一起住,虽然也不太习惯,但总比和何雨来一起住舒服得多。
当时,我还不知道她已经吸毒,何开来也不知道。何雨来越来越神出鬼没,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家,好像她有了自己的生活,再没兴趣当何开来的跟屁虫了。不久,一个警察窜进我家,很严厉地通知我们,何雨来吸毒,现在关在某某强制戒毒所内,并要求我家立即交纳五千元戒毒费。我母亲肯定比听到何雨来的恶耗还要难受,母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就跟父亲生前那样,好像她的肺给气炸了。可是,这又有什么用,何雨来算是完了。
照警察的指示,戒毒的人最需要家人支持,第二日,我们全家只得提着大包小包赶去探望何雨来。何雨来在戒毒所里还是嘻嘻哈哈的,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痛苦,而且她的狐朋狗友大多也关在一起,一点也不寂寞。见了我们,倒比平时亲热了,激动说,妈,哥,姐,你们都来看我啦。看她那样,我都快要怀疑毒品是否真有那么可怕了。
说句极为自私的话,自从何雨来进了戒毒所,家里倒是清静了。
何开来还是老样子,只是比原先更加无聊。和李少白分手,也许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轻松,毕竟这是他最为像模像样的一次恋爱,总归会在心底留下一点灰烬的。他对女人似乎完全失去了兴趣,起码是暂时失去了兴趣。现在,他最大的兴趣是养狗,一只他从河边捡来的白色小哈巴狗。因为狗,他的生活有了一点变化,他在河边溜达的时间多了许多,他带着狗,给狗脖子系上小铃铛,让狗追着他跑,或者他追着狗跑,他还带狗上玛雅酒吧,和文如其两人共同教会了狗儿喝啤酒,回家时,他和狗都是醉醺醺的,尤其是狗,摇头摆尾地拖着身子,比他还醉生梦死。
我母亲见他这样,以为他还想着李少白,母亲一直期待着他们能够重归于好。直到有一天,何开来在饭桌上郑重宣布,他要结婚了。母亲高兴说,你们终于和好了?何开来说,什么和好了?母亲说,你不是和李少白?何开来说,不是。母亲说,那你和谁结婚?何开来说,一个女人。母亲说,废话,我是问什么女人?何开来说,一个开蛋糕房的女人,比我大八岁,离过婚,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
母亲瞥了我一眼,我差点笑出声来,我们都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但是,当晚,他真的带了那个女人回来,她叫杜圆圆,她一进门,我感到房间就变小了,同时,房间的温度也升高了。这感觉首先来自她庞大的体积,何开来站她面前,跟她一比,小得就像个孩子。她很胖,全身肉滚滚的,尤以胸部和臀部为最,她的脸胖得也快不成样子了,眼睛、鼻子都陷进了肉里,就像陷入沼泽的物件,让人担心立刻就会消失。大概是我和母亲过于惊异,她看我们的神情,开始有点尴尬,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老板的姿态,变得盛气凌人了。她推开正准备替她解围的何开来,朝我母亲说,我头一次来,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杜圆圆,圆满的圆,我是做生意的,在街上开着三家蛋糕房,箫市的生日蛋糕,大部分都是我店里做的。我和何开来,注定有缘,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准备结婚了,请你们放心,我会对他好的,他是个需要照顾的人,我会照顾好他的。我虽然没什么文化,可我喜欢文化人,能够嫁给何开来,我这辈子也算心满意足了。至于婚事,不用你们操心,婚后他住我家,我有钱,有房,有车,该有的基本都有,只要重新装修一下房子,换套家具就成了。杜圆圆一点不像小媳妇见婆婆,而像是在她的蛋糕房,朝她的员工训话。我母亲还没听完,眼泪竟抑制不住流到了脸上,母亲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就起身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杜圆圆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流泪,但母亲的眼泪对她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她勉强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冷冷地命令何开来,送我回去。
杜圆圆随即伸出有大腿那么粗的手臂,让何开来挽着走了。我发觉,何开来在她面前,很是温驯,就像是她的一个小随从,这让我有点看不懂。何开来对付女人,应该说蛮有经验,从来都是他占据主动,他在泡妞,怎么面对杜圆圆这么一个粗俗的胖女人,反而像只小绵羊了呢。
母亲在房间里捂着嘴咳嗽了一阵,父亲死后,好像把咳嗽的毛病留给了她,现在,母亲一生气,就是咳嗽。我进去倒了一杯热水给她,母亲咽了几口热水,才将咳嗽止住,他们走了?我说走了。丢人。母亲说着又咳嗽起来,我等他咳完,说,哥的事不能当真的,过几天他就会换一个,我才不信他们真会结婚。母亲觉着我的预测不无道理,心里也就舒服了些。
何开来回来,我又想起他挽着杜圆圆的滑稽状,我说,哥,恭喜啦,你找了一个这么好的女人。
何开来说,你有意见?
我说,没意见,又胖,又有钱,又有房,又有车,什么都有,甚至连孩子也有,像你这么懒的人,不是正好合适嘛。
何开来说,算你聪明,你全说对了,胖有什么不好,有钱有什么不好,又胖又有钱,看起来是很俗,但是,大俗大雅,你懂不?
我说,你真有境界,我不懂。
不懂了吧,凭你那两下子,也敢来挖苦我。何开来得意地看我一下,忽然,又严肃起来,说,你以为找个年轻的漂亮的才合适,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譬如,我和李少白看上去是合适的,可实际上我们是陌生的,所谓爱情,只是一种虚构,一个乌托邦。而杜圆圆,看上去是不合适的,我们的关系好像很庸俗,甚至恶俗,但我却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我不用再去虚构一种爱情,连虚构的念头也不用,这样多好,我们活着,说到底无非也就是一个屁,放了就完了,这样多轻松啊。你以为不合适,不就是因为她胖,体积庞大,但她的体积一点也不影响我,我觉得这样很好,她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干扰,起码是不会干扰我的内部生活,跟她呆在一起,我才感到了什么叫了无挂碍。我是空的,无的,似乎是不存在的。难道这不是一种境界?
我说,我不懂。
何开来说,好吧,算我对牛弹琴。
这回,是我错了,何开来居然是当真的,此后的一段时间,何开来带着他的哈巴狗,早出晚归,似乎比谁都忙,忙着装修房子,物色家具,学开车,陪杜圆圆减肥。看来杜圆圆并不赞同他的观点,认为胖是好的。这期间,杜圆圆来过我家一次,是她一个人来的,她已经把自己当作何开来的夫人了,见了母亲,立即亲热地叫了一声“妈”,害我母亲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杜圆圆好像没看见母亲的窘态,又亲热地拉过她的手,给她套上一枚金戒子,满意说,刚好,刚好。母亲使劲抖着手,想把金戒子抖掉,但金戒子套在了无名指上,确实是刚好,怎么也抖不掉。母亲说,这个……这个……杜圆圆说,这个是我孝敬你的。母亲说,我从来不戴戒子的。杜圆圆说,现在,老太太们都戴戒子,你也应该戴一个。说着,杜圆圆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根项琏,大声宣布,燕来一根,雨来一根。也不经我同意,就来摸我的脖子,强行替我戴上项琏,啧啧有声道,好看,好看。也不知道是赞美她的项琏好看,还是我戴项琏好看。我觉着被她摸过的脖子有点痒,我搔了搔脖子,跟母亲一样发窘,不知该怎样处理她戴在我脖子上的项琏,毕竟人家是在讨好我,我也没有理由太让人难堪。
杜圆圆看看我们,脸上又堆了两堆笑,说,我很忙,我先走了。
我和母亲如释重负,说,啊,走好。走好。
媳妇孝敬婆婆礼物,本来也没什么,问题是母亲根本无法接受这个媳妇,她心里只有李少白一个。过了两天,母亲让何开来把杜圆圆送的金戒子和项琏统统拿回去。
何开来说,拿着吧,蛮好的。
母亲说,我不要,你给我拿回去。
何开来说,我不拿。
母亲说,你拿不拿?
何开来说,不拿。
母亲说,哼,你不拿,我自己送回去。
母亲想让我陪她一起去,可这种事多难堪啊,我一点也不想去,母亲还是一个人去了。出门时,锁着眉头,很坚决的样子。可是,母亲没能把金戒子和项琏给退回去。杜圆圆见了母亲,亲近得不行,母亲好像被她的亲近所控制,始终不敢退还她的东西。回来,母亲只好自己跟自己生气,神情很是沮丧,在床上躺了好些时间,自责说,我真没用,我连退个东西都不会。我说,那就算了。其实,退回金戒子和项琏,也不过是表示母亲不接受杜圆圆而已,这对何开来并没什么用,何开来才不会在乎母亲接受不接受呢。隔了一会儿,母亲又说,其实杜圆圆也不容易。母亲这样说,好像是勉强接受杜圆圆了,但她的神情,愈发沮丧。我说,睡吧。母亲说,我想咳嗽。
干咳了几声,母亲无端地想起了父亲,看着我,悲伤说,燕来,我一咳嗽,就想起你父亲,我不管了,我管不了他们了,反正我也快去见你父亲了。
何开来的婚期定在十月七日,办完婚礼,然后八日去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旅游,度蜜月。就在婚礼的前几天,我在街上遇见了李少白,我们好久没见了,尤其是何开来要和杜圆圆结婚,我有种没脸见她的感觉。我告诉她何开来要结婚了,原来她一点也不知道,听到这消息,不知她会作何感想。当时我是用嘲笑的口吻说的,我看见她也跟着笑了笑。我说,他老婆在街上开蛋糕房,大他八岁,很胖,不过,很有钱。何开来看中的大概就是她的钱。李少白说,开蛋糕房?不是前面街上的那家吧。我说,大概是吧,她同时开着三家呢,她是我们箫市的蛋糕皇后。李少白说,这个女人我见过,我在那儿买过蛋糕,何开来跟她结婚?你没搞错吧?我说,我没搞错,是何开来搞错了,他们定在本月七号结婚。李少白突然通红了脸,好像是受到了羞辱,我赶紧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告诉你这些。李少白没理我,她在拼命地呼吸,然后嚷嚷道,何必呢?何必呢?何必这样作贱自己。嚷着嚷着,她又低头继续呼吸,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拉我的手,低声说,我想见你哥,我想跟他谈谈。我说,好,也许还能挽回。李少白说,但是,不能我去找他,你告诉他,叫他来我那儿。
我看看手表,才十点钟,这个时间何开来肯定还在睡觉。我立即回家叫醒了他,干——吗——啊。何开来懒洋洋说。
我说,快起来,有要紧事。
何开来说,有什么要紧的。
不过,他还是起来了,我说,刚才,我在街上见到李少白了。
哦。何开来斜了我一眼,好像被我耍了似的,说,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我说,这还不要紧?你赶快去她那儿一趟。
何开来说,去她那儿?干吗?
我说,她有话跟你谈,她在等你。
何开来说,有什么好谈的。
何开来又回到床上,准备再睡一觉,我说,你不去?
何开来说,不去。
我说,哥,李少白还爱着你,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想清楚。
何开来说,你倒挺煽情的,不过,我和李少白的事,你别管了,我们的事,你不懂。
我说,你别罗嗦了,你去不去?
何开来说,你以为,我去一次,我们又可以重新开始了?
我说,去了再说,快去啊,人家在等你。
何开来被我逼得没法,翻着白眼走了。翻白眼是他的常用表情,我早习惯了,我以为他是去了李少白那儿。下午,我迫不及待打电话问李少白谈得怎样?李少白说,他没来。没来?没来。我拿着电话就沉默了,许久,我听见李少白在电话那头的一声叹息。
何开来不去见李少白,伤害的不仅仅是李少白,我觉着我也被伤害了,我想惩罚他。作为报复,我准备不参加他的婚礼,同时动员母亲也别去,何雨来还在戒毒所,这样,他的婚礼就没有一个亲人参加,让他孤家寡人去跟杜圆圆结婚吧。
母亲本来就是最不愿接受的,经我一说,也觉着不应该参加他的婚礼。但到了七号早上,母亲又动摇了,觉着不参加他的婚礼,是不应该的,毕竟何开来是我们的亲人,母亲说,看在娘的份上,你也去,陪我一起去。
婚礼在箫市最豪华的白天鹅大酒店举行,这是我见过的最为搞笑的一场婚礼。何开来和杜圆圆,怎么看也不像一对新人,倒更像是合作演小品的,他们出现在宴会大厅的时候,原本过于喧嚣的大厅,忽然就寂静了,一时间,大家都成了素养极好的观众。杜圆圆穿着特大号的红色拽地婚纱,由何开来牵着,非常缓慢地从过道上移过来,我从未见过婚纱可以有这么大的,那简直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座帐篷,何开来牵着她,就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牵着一头披红挂彩的大象。而现在,小丑和大象要宣布结婚了,这确实很有喜剧性,在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里不可避免地就爆发了各种各样频率不一的笑声,这笑声,当然极不礼貌,但是,谁也无法控制,好在爆竹及时地点燃了,爆竹的响声比所有的笑声都要响,爆竹响过,婚宴就开始了。
何开来基本没请什么人,他大概也不好意思让熟人看见他的新娘。来宾大多为杜圆圆的客人,我都不认识,我好像是来参加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的婚礼。照规矩,母亲必须坐主桌,我是可以随便坐的,但母亲要我坐她边上,好像没我陪着,她这餐饭就无法坚持下去。主桌除了新郎新娘,还有杜圆圆的父母和舅舅,还有伴郎和伴娘,还有杜圆圆六岁的女儿杜方方。方方倒是蛮可爱的,她不是坐在杜圆圆边上,而是坐在何开来边上,何开来似乎忘了自己是新郎,将新娘冷落一旁,不停地做鬼脸,逗方方玩。何开来说,方方,你知道不,今天是叔叔和你妈妈结婚的日子。方方说,知道。何开来说,你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方方说,知道,就是一起睡觉。说得大家都笑了,杜圆圆也笑了,但立即又意识到自己是新娘,不可以随便笑的,那刚从肥肉深处绽开来的笑意,就干在了脸上,像一道道裂纹。杜圆圆到底不习惯做新娘,随即拧了一把何开来,训斥道,也不看场合,今天不是你跟小孩玩的日子。又指着大家说,爸,妈,舅,妈,大家吃,吃,吃。
吃了一会儿,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起身给来宾敬酒。杜圆圆的客人,很有点拿她寻开心的意思,每到一桌,都是长时间的起哄,有的说,新娘真漂亮。有的说,男才女貌。有的说,杜圆圆好福气,嫁了一个这么年轻的帅哥。有的干脆开起了黄段子取乐。不知怎么的,何开来和杜圆圆就被一群人推到了表演台上,婚礼主持人拿着话筒高声唱,现在请新郎新娘表演一个,好不好!好!好!主持人又唱,请问新郎新娘,你们想表演什么?不等新郎新娘回答,来宾们齐声吆喝,《天仙配》。何开来好像被搞晕了,站在台上,一脸的傻相,杜圆圆却是镇定,半羞半恼地扫了何开来一眼,抢过话筒,索性自己主持了,杜圆圆说,各位亲朋好友,承蒙关爱,下面我和新郎就为大家献丑了。
杜圆圆这么镇定,倒是让我暗暗佩服。
伴奏响起,杜圆圆吹吹话筒,滚动脖子开始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一听,我的佩服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我全身的鸡皮疙瘩起来了,她根本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哭丧。何开来大概从未听过她唱歌,明显是被她的声音吓着了,本能地把一只手捂住了耳朵。杜圆圆唱完了一句,何开来还是一只手捂着耳朵,没有接着唱。杜圆圆说,你干什么,唱啊。何开来望了一眼台下,又望了望杜圆圆,求饶说,我牙疼,还是别唱了吧。杜圆圆说,唱,都是亲朋好友,怕什么。
何开来只好表示不怕,硬着头皮跟杜圆圆在合唱《天仙配》。我都有点同情他了,看来傍富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想,如果这时李少白出现在他面前,他是否会扔了话筒,牵过她的手私奔呢。后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虽然结论是不可能的,但我愿意这样想,这是我希望看到的结局,若是这样,我还是很为何开来感到自豪的。
何开来和杜圆圆唱完《天仙配》,又有人欢呼,要求再来一个。这时,母亲看着台上,突然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凶,把台上的杜圆圆也惊动了,杜圆圆赶下来,母亲已经咳得满眼是泪,上气不接下气说,不行了,我先回去。
这样,我扶着母亲,终于提前退场了。路上,母来喘着大气说,我不是想咳嗽,我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