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一大早,郭越单位的人都被聚拢在一起开会。会议的主题就是关于公安机关调查司路雨的事儿,大伙儿不要乱猜乱想乱传,不要扰乱单位正常工作秩序,不要干扰公安机关执法,不要破坏警民关系。
一把手出国买牛去了,整个会议就由留守在家的书记主持。按道理说书记是个性格懦弱的人,单位的人都不怎么买他的账。但是这次不同,书记旁边坐着的两位警察增强了书记讲话的权威性。这次那个年龄大一点儿的常警察没有来,书记旁边的两个警察都是新面孔。
郑凤阁还代表领导班子宣布了一项纪律,就是一旦发现有人造谣生事,将会对相关人员处以经济上和行政上的双重处罚,停发全年工资、奖金,甚至开除。
这一切都证明了这是一次非常严肃、非常重要的会议。所以即使窗户外头公牛们嘶吼的声音不断传来,会议室里依然静得鸦雀无声。
郭越所在的不是什么大城市,经济也不发达,一般的老百姓每个月赚个千儿八百块钱就算是相当不错的收入了。所以单位里的人虽然觉得有什么乱猜乱想乱传的事儿,该传的早都传出去了。但是从自身利益角度出发,还是都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管牢鼻子底下那两层皮,免得祸从口出。管他谁去猜谁去想谁去传,只要自己不提司路雨这个话头就是了。
等到散会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太阳直白白地照下来,晃得人眼睛看什么都是绿的。空气在阳光的灼烤下震动着炸裂开,一浪一浪汹涌地挤住人的鼻口,连气儿都透不过来。
今年的气候特别反常,昨天还是和风送暖,今天就是烈日当头,中间一点儿过渡都没有,好像季节也都用上特快专递了。郭越甚至还觉得,从前地球上四季的变化就好像是用煤球炉子烧开水,刚把水坐上的时候是冬天,然后慢慢升温是春天了,烧开了的时候就是夏天,然后熄了火,压上煤就又是冬天了。现在四季的变化好像是用微波炉热饭,从冰箱里拿出来是冬天,放到微波炉里,“叮”的一声就是夏天了。春天这种东西就好像是基金账户上的手续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郭越一边走着,一边把手放在额头上遮住眼睛,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着,突然发现生产科的几个女人正在自己前面走得飞快,把自己一个人甩在后头。而平时开会总是跟自己结伴而行的办公室人员,也默契地离开自己十几步远,把自己扔在一边儿。
郭越心里头明白,她们这么做无非是有意跟她拉开距离,也算是在全站人面前一个无声的宣告——这个人与我们无关,我们也跟这个人无关——所以,如果这个人以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也都跟我们无关。郭越不禁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声。
虽然来单位的时间不长,但是郭越对生产科和行政科室的矛盾也心知肚明。其根由无外乎是一个“钱”字——同样是革命工作,凭什么你一个月的奖金比我一年的工资都高?所以有点儿门路、有点儿手腕的人都愿意往生产科去。去不成的人就只能在旁边干瞪眼、咽唾沫,心怀不甘。生产科的女人们自己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平日里并不和其他科室的人来往。跟别人打交道有什么用呢?回头来别人问起你一个月赚多少钱,说与不说两头都难为情。行政科室和生产科之间就好像隔了一座透明围墙,你不接触我,我也不打扰你,大家各活各的。而现在郭越身为行政科室人员,竟然跑到生产科去帮忙,说好听了叫误闯禁区,说不好听的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就拿司路雨这件事儿来说,女人舌头本来就是最长的,生产科的成员又偏偏都是女人,如果私底下议论点儿什么,大家都是自己人说了也就算了。现在突然多了一个郭越,别说议论了,就是不议论,还怕她编造点儿什么说是从生产科听来的呢。回头行政的人再拿着鸡毛当令箭,扣了工资还不打紧,要是扣奖金这活儿不是白干了嘛?
所以,等郭越回到生产科的时候,外面是艳阳高照,屋里的气氛可是结成了冰点。
几个人就像会移动的冰雕一样,光干活不说话。张东旭也黑着个脸,再也没有往日的嘻嘻哈哈了。一向嘴快的白丽娜也成了哑巴,把郭越弄来的高娃也时不时地斜眼瞟一下郭越,好像一肚子的话,就是说不出口的样子。
郭越强压住心头的火气,尽量把表情弄得平和些,好不容易硬撑到生产结束,脱了白大褂,就一路飞奔回打字室,从里面把门一锁,谁叫都不开了。
郭越恨死这些同事了,昨天还亲亲热热,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她现在巴不得自己就是鲁宾逊漂流在一个孤岛上,远离这些小人。这是什么事儿啊?不就是为了那点儿钱嘛!郭越也恨郑凤阁,没事儿公布什么破纪律。司路雨是一个人,她郭越也是一个人。司路雨是单位职工,她郭越也是单位职工,凭什么为这个人就让那个人受委屈?又凭什么为了一个职工,让另外一个职工受委屈?这公平吗?!
现在郭越觉得还是炒股票最好。管你是官宦贵胄还是升斗小民,大学教授还是证券公司门口扫地的,一律同工同酬。不用拍领导马屁,不怕穿同事小鞋,不需打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要你聪明、你运气好,市场就会给你钱花,那是比现在这份工作美好多少倍的事业啊!想到这儿,郭越打开QQ给“那谁”发了一个信息:“我要跟你学做股票!”
QQ那头照旧没有任何回复。
自从郭越买了杭萧钢材之后,就再也没跟“那谁”联系上。QQ上“那谁”的头像总是灰色的,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任凭郭越给他发多少信息过去也是石沉大海。
郭越却不管这些,依旧发泄似的敲打着键盘:
“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你是高手,你教我啊!你教我啊!!
“我恨透了这些小人。虚伪、奸诈、男盗女娼、口是心非!!!”
突然QQ上“那谁”的头像一闪一闪地跳动起来,随即一个对话框弹了出来:“这个市场里有更多的小人,更多的虚伪,更多的奸诈,更多的男盗女娼,更多的口是心非。”
郭越一阵惊奇:“原来你在?”
“我在。”
“那你为什么这些天都不理睬我?”
“因为你说的话我不爱听。”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理我了?我不过是自言自语,你以为我是说给你听的?”
“因为我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到底遇见了什么样的小人,竟然比这个市场里的人更虚伪、奸诈、男盗女娼、口是心非。”
“你想拜师学艺?”
“我想解剖分析。”
“可惜本人不提供样本。”
“那我就以你为样本。”
“你说我是小人?”郭越怒了。
“你撒谎骗我,还说自己不是小人?”
郭越又羞又气:“你凭什么说我骗你!”
“凭我。”过了一会儿“那谁”又补充了一句,“你现在依然可以再次否认,让我在你的账单上再加一笔。”
“是吗?那贵公司的账单什么时候邮来?”
“适当的时候。”
“那贵公司的账单上都有什么内容,能否预先通知一下,我好有个思想准备。”
“一般就是你几次骗我,几次顶撞我,几次悖逆我,几次哀求我,几次亲我,几次抱我,几次跟我上床,如此等等,还用细说吗?”
虽然只是文字,但是郭越想象着QQ那头“那谁”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不禁又气又怒:“我一直拿你当偶像,没想到原来你也这样!”
“那谁”却幽幽地回道:“我说过,我只不过是记账而已。如果你没有想过要骗我,我就不会记下你骗我。以此类推,如果你没有想过陪我上床,我也就不会记下你陪我上床。难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真龌龊。再见!”
“请等一下。”
“还有何指教?”
“我的账还没有记完。请问,你现在依然坚持你没有对我撒谎吗?”
“好,我承认我是撒谎,我是骗你了。那又如何?小人!”
“你的诚实帮助了你,君子!我可以教你。”
这样一来,郭越反倒愣住了,手指头放在键盘上半天也没有发出一个消息去。
本来她在对话框里写上了“谁稀罕!”,但是马上又删掉了。因为她心里头实在是不但稀罕,而且是稀罕得紧。
“那谁”给郭越推荐的杭萧钢材,到今天为止已经超过30%的涨幅。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那谁”催逼着郭越买入杭萧钢材的那天之后,这个股票就再也没给人任何买入的机会。这种对未来走势的了然于胸,以及对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就算是股神也不过如此吧?尤其是新股民郭越刚刚痛下决心,要脱离一切小人,进入一个不需拍马、不需打卡的崭新自由国度。所以“那谁”答应教她,简直就是发了一张自由国度的“绿卡”给她。正是求之不得,焉有不要之理?
但是郭越心中还有一丝犹豫,“那谁”不会对自己有什么非份之想吧?可大家都是在网上认识的,在现实中根本就没有交集。就算走在大街上碰面,也是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就算是有非份之想,又能怎么样呢。
“你有什么条件?”
“一个。”
“说!”
“就是听话。我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骗我,不许顶撞我,不许悖逆我。”
“你要我亲你我也亲你?!”
“君子,这种事情跟股票有关吗?!”
“拽得很啊,你!”
“过奖。”
“过谦。”
“哦,我还忘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谁”突然道。
“什么问题?”
“你是想,只要我教你做股票呢,还是要做我的徒弟?”
“有什么区别吗?”郭越被他弄糊涂了。
“有。一想到君子给小人作徒弟,我就会特别有成就感。”
“仅此而已?”
“当然不止。你以后还可以出去吹嘘你是我的徒弟。”
“我怕吹嘘了半天,还没人认识你。”
“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不过,即使你不愿意做我的徒弟,我们之前的协议也依然有效。拜拜。”
“说走就走,真是的!”
郭越懊恼地关上QQ——有什么可考虑的!你教我学,本来就是师徒关系嘛,这个人总是这样,故作神秘!
这个时候郭越才想起来,她忘记问“那谁”认识不认识司路雨了。但是她转念一想,不过是巧合而已,也就不去管它,打开电脑把以前从网上下载的一批电子书翻了出来。什么《股市晴雨表》啊,《金融证券市场分析》、《艾略特波浪理论》啊,这些书还是她刚开始炒股票的时候,热血沸腾,花了不少精力找来的。但是每一本又因为太过晦涩难懂,没看几页就又被她扔到一边去了。她现在的那点儿股票知识,都是从网上看来的,跟别人聊天聊回来的,杂七杂八,莫衷一是。
现在像“那谁”这样出神入化的高手竟然肯给她作师傅,郭越那颗要强好胜的心又起来了。生怕“那谁”会笑话她什么都不懂,于是硬着头皮,挑了一本自己觉得稍微浅显的书,一路看下去,只看得两眼昏花,四肢麻痹,一直看到半夜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宿舍。
郭越一头栽到床上,连哭的心都有了——明明都是中国字,每个人又都认识,为什么看不懂呢?那些书上的字就好像一个一个小蚂蚁,黑黢黢地排着队进来,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排着队出去了。连一个迷路的都没有剩下。这种程度,就算是“那谁”愿意教导,可是自己能学会吗?
郭越觉得自己像一个一直盼望着出国的人,美国也好,法国也好,南非也好,终于有一天有人慷慨地送给她一张免费的签证,却发现自己一句外语都不会说,一个外国字都不认识,连上厕所都不知道怎么办。
实际上郭越完全属于多虑。女人的天性本来就对那些枯燥、抽象的概念和理论没有兴趣,但这并不代表女人就炒不好股票。所谓概念、理论也不过是从实际操作中得来的,女人的细心和敏锐的洞察力,尤其是在成本管理和控制风险的能力上,常常能高出男人许多。所以说到底,书和市场,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是郭越却躺在床上,懊恼得睡不着觉。
小女孩儿,总是为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心烦,实际上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也许,是时候有人出现,来安慰一下郭越了。
“咚咚咚”外面传来一阵沉闷地敲门声。与其说是敲门声,不如说是一个什么无聊之极的人,在用一根树枝子胡乱地敲打一面蒙着牛皮的大鼓。整串声音杂乱无章,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郭越觉得自己很累,身体很沉重,不想起床开门。门外那人却丝毫不顾礼节,“吱呀”一声推开门,自己走了进来。
郭越勉强地转过身来,那是个穿着灰色风衣的高个子女人,看起来面孔很熟悉,却偏偏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喂,小猪仔儿,”那个女人站在郭越面前露出笑容,亲切而又刻薄地说道,“干吗不开心啊?是不是你家那几头猪又欺负你了?”
郭越在心里头回想着单位里哪个女人说话才这么刻薄。
进来的是白丽娜吗?可是好像又不是。
“你妈就是头母猪,生了你们七只小猪。啧啧,真是世界奇观啊。”女人说完这句话,悠然自得地走到郭越床边,把她往里推了推,好像跟郭越的关系已经熟到可以同床共枕的程度了。
“让我坐一会儿。”女人娇声娇气地说。
郭越张开了嘴,想撵这个放肆的女人出去。可是她用尽力气,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虚弱地发出“啊,啊”的声音。她的嗓子可能瘫痪了。
“小猪仔儿,”女人傲慢地伸出手来拍了拍郭越的脸,“回去告诉你三姐,不要到处勾引别人的男人。”
这时候郭越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小学五年级那个背着双肩书包的小女孩儿。正好是放学时间,同学们都三五成群嘻笑着往家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正站在空旷的操场上,被一个几乎跟自己老师一般高的女人欺负。也许同学们还以为这是个新来的老师,在向自己问路呢。
“不许你说我三姐。”郭越奶声奶气地说。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她也知道那女人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没有好下场的。”女人依然笑眯眯地从上俯视着郭越的脸,“我就说了,你能怎么样。你们家人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传统,专门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郭越觉得这个女人说话好像猫叫一样。郭越小的时候养过一只猫,有很多时候郭越明明听到了那只猫在叫,可是回头看它的时候,那只猫却若无其事地闭着嘴,好像刚才的叫声是窗外那些死野猫发出来的。郭越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已经放大张开了。
“谁抢你东西了?!”郭越抡起书包来要打那个女人,却被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两个肩膀,一时间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郭越吼着抬起脚来要踢那女人的腿,女人却把两个手臂伸直,继续压着她的肩膀。操场上的黄土被郭越的脚踢了起来,但是不管怎么用力,她的脚离女人的腿却始终隔着一段儿距离。
“嘿,小猪仔儿,”女人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你抢了我的椅子你还不承认?你把我的好运气抢走啦……”
郭越惊恐地瞪大眼睛,再次“啊,啊”地叫了起来。
女人原本梳着三齐的学生头,这时候却突然快速地生长起来。那些发丝像一条条从泥土里头钻出来的黑虫,扭动着细长的身体,纠结着,蠕动着,争先恐后地从她的头顶上倒挂下来,发出“嘶嘶”的欢快叫声,从女人的眼睛钻进去,又她的嘴巴里头钻出来。从她的鼻子钻进去,再从耳朵里头钻出来。
女人的面孔很快就被这座奔泻的虫子瀑布遮满了。但是这些虫子的生长好像没有尽头,它们仍然在继续着,继续着……它们可以像黑地狱一样无限地延长。它们淹没了女人的肩膀,淹没了女人胸前的第二颗纽扣,淹没了女人的腰身,而且……马上就要蔓延到自己的床上,把自己也淹没了。
郭越挣扎着坐起身来拼命地蜷缩到床脚:“你……到底是谁?”现在郭越牙齿相互敲击的速度更像一个合格的打字员。
女人慢慢地解开风衣的纽扣:“我就是那谁啊……”
在她的风衣里面也长满了虫子样的长发。
“啊——”郭越再次尖叫了起来。
郭越惊醒的时候,抖得像一条在三九天掉进黄花湖的狗。
门外的敲门声还在响着,好像还夹杂着其他的动静。在一个荒郊野地的夜晚,好像除了鼾声以外,任何其他的动静都不是好动静。
“郭越姐,郭越姐……”门外小声地叫了起来,“你开门啊。”
郭越听出来声音是单位的勤杂员晓燕。
晓燕就住在郭越的隔壁,郭越想可能是自己梦中的尖叫声把她吵醒了吧?连忙打开灯,披好衣服,歉意地去给晓燕开门。
郭越刚刚打开一条门缝,晓燕就“哧溜”一下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又把郭越吓了一跳。
晓燕身上只穿着睡衣,手里拎着个枕头,一进门就跳上郭越的床,把郭越的枕头往床外面推了推,把自己的枕头摆好,然后才叽里咕噜地转动着两只大眼睛对郭越说:“郭越姐,我今天晚上跟你一起睡。”
郭越想一定是晓燕知道自己做噩梦,来给自己作伴来了。于是感激地笑了笑,关好门,上床坐在晓燕的旁边。
看到郭越拉好被子,晓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可吓死我了!”
郭越以为她指的是自己发出的尖叫,于是强挤出一个笑容问道:“你以为宿舍里钻进来一只黄花湖怪兽?”
“才不是,”晓燕瞟了她一眼,把身体埋进被子里,“我梦见司路雨了。”
郭越心里一哆嗦,但是还强撑着,假装无所谓地说道:“梦见她又怎么了?”
晓燕把脑袋转过来,好像怕被人听到似的小声说:“我梦见司路雨找我打乒乓球。我不愿意,可是司路雨非得拽我去打。然后‘呯’的一声……”晓燕说到这儿不说了。
“怎么了?”
晓燕坐起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中间,“司路雨一球拍子就把乒乓球打进我脑门儿里了。真的,就剩下半个乒乓球在外面。”
“真什么真,不过是做梦罢了。”
“才不是。”晓燕“你认真听!”
“听什么?”
“你听二楼的活动室里是不是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