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哲走后的两天,郭越依然在生产科帮忙。
那是因为高娃跟留守的书记商量过了,既然站长不在,也就没有多少文件可以打,郭越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被借到了生产科,去顶替司路雨的位置。
郭越也很爽快,叫她去,她就去了。这也让高娃心里头舒坦不少。
本来在高娃眼里,郭越和司路雨都是一样的货色,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不懂得尊重人,又懒得很,一点儿亏都不肯吃,一点儿苦都不能受。
现在看来,郭越虽然出名的脾气大,起码还是热心的,还能尊重她,不愿意叫她为难。不像那个司路雨,平时妖妖道道的,散漫惯了,一连两天不露面,连个电话都不打,一点儿交代都没有。分明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她有什么好依仗的,不就是依仗着……
实际上高娃完全是在自作多情。
郭越之所以会这么乖乖听话去顶替司路雨,完全是因为她买的杭萧钢材涨停了。说实在话,郭越炒股票炒了三个月,还没买过涨停板呢。这也许相当能说明问题。
郭越觉得自己每天盯着盘,什么技术指标、盘口语言,懂的不懂的全看了,整日提心吊胆的,手里的股票也没怎么涨。现在去顶替一下司路雨,反倒涨停了。郭越甚至还后悔昨天没有早点儿听“那谁”的话,把股票都卖了买入杭萧钢材,不然的话现在起码有15%的收益了。
现在郭越相信了,股票这种东西就像小孩一样,是不能管的。你越看着它,越管它,越希望它好,它就越不争气。所以既然“那谁”没有发出卖掉杭萧钢材的指令,郭越乐得跑去生产科帮几天忙。另外郭越心中还有一个隐蔽的想法,那就是“司路雨的好运气从她的座位上传给自己了”。毕竟司路雨炒股票的运气在单位是出名的好,基本上是买什么,涨什么。都说打麻将坐在哪里是会很影响运气的,那么炒股票未必就不是如此。
而生产科本身的情况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首先是安静了不少。而且多过去一天,就多安静一天。本来生产科里头张东旭一个男人领着一班女将,每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地热闹惯了,但是自从施哲来过之后,女人们就都抿紧了嘴巴拼命干活,任凭张东旭怎么嘻哈,大家伙儿也都不配合了。
而且每个人都避免提及司路雨。就像白丽娜说的那样:“别像刘大姐似的,一不小心再把那谁钩来。”
白丽娜没有明说“那谁”到底是谁,但是人人都明白她说的是哪个。
人人都记得施哲说过的那句话——“我看,司路雨是回不来了。”
施哲为什么说司路雨回不来了?
这个问题不能深究。
女人们是相信第六感的。之前生产科的女人们一致认为,司路雨没来上班,是因为她本人觉得领导出国了,没有人管得了她了,就趁机会偷懒。但是现在她们已经不这样想了。
她们相信一语成谶,乃至相信一语成谶背后的一切阴谋。
她们洞察一切。
所以她们保持着神秘,保持着沉默,也保持着队形。每当“司路雨”这三个字即将出现的时候,她们就集体巧妙地从她身边绕过去。
就这样过了几天,终于在一个星期一的上午,警察来了。
警察来的时候,生产已经快结束了。两个警察有礼貌又坚定地把生产科的人都带到了小会议室里,坐成一圈儿,似乎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从人们的表情来看,有的人很兴奋,有的人很失望——她们还以为会一个一个地被叫进去分开谈呢,这样有些当着别人不好说的话,就可以说出来了。
只有郭越坐在高娃旁边一个人生闷气。她对自己被卷进这个“内部会议”不太高兴,她毕竟不是生产科的人,司路雨的事儿她也不知道。但是那两个警察却说什么都不让她走。
两个警察都是市局的。一个三十七八岁,有点儿胖,脸色不太好,好像在跟谁生气。另外一个警察年轻些,长得英俊。白净的一张脸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眼睫毛好长。可是他好像只对他手里的钢笔感兴趣,不停地在手里玩来玩去头都不抬。
这两位警察一到,着实让保卫科长郑凤阁心里没少打鼓。要说这“繁育中心”虽然是市一级单位,却离市中心有百十公里远,平时发生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小事儿,一般都是由黄花镇分管的三棵树派出所负责。现在市局的警察竟然大老远地为了司路雨跑来,看样子这麻烦惹得不小。
但郑凤阁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道理怎么会不懂?因此只是竭力谦卑地陪着,警察问起什么来,他都是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生怕担上一点点儿责任。
等人们都坐好之后,郑凤阁刚要向大家介绍下情况,那个年纪大一点儿的警察把手一摆,先开门见山地介绍了自己:“我姓常。”
说完,他向在座的每个人脸上看了一圈,才继续说道:“昨天我们接到报案,所以想通过你们了解一下司路雨的情况。”
他旁边那位警察显然根本没打算介绍自己,直接打开本子,已经开始纪录了。
事后有人说,常警察的这句开场白太不够味儿了,比起电视剧里的那些警官们,真是差得太远了。
人们只是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没有人出声。
郑凤阁看了眼常警察,跟着说道:“大家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但是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编造。”
郑凤阁这句话说得简直就是狗屁不通。既然讲什么都要证据,还怎么叫“知道什么说什么”呢?人们开始把脖子放软,把视线向下,好像是舔毛的狗要把脑袋往桌子底下钻。
常警察扫了一郑凤阁一眼,然后对着张东旭说道:“你是司路雨的领导吧?”
张东旭忙不迭地点头说:“哎,哎。”
“你叫什么名字?”
“张东旭。”张东旭有点儿尴尬地说。
“你最后一次看见司路雨是什么时候?”
“时候……”张东旭向他的同事们望了一眼“上上星期六……上午11点左右吧?”
“哪个星期六?”
“5月12日。”张东旭翻了翻眼皮,又望手表上瞅了瞅,
“你们星期六也上班?”
“对。我们生产的上班,别人不用。”
“你们生产的都是什么人,别人又是什么人?”
“就是我们生产科的、牛舍的临时工,还有兽医上班。他们行政的人,正常休息都回市区了。”
常警察点了点头:“也就是说,那天只有你们生产科、牛舍的人和兽医才见到过司路雨?”
“也不一定。我们和牛舍那边儿很少碰面。兽医可能见过吧?”
常警察点了下头,继续问:“那天司路雨离开是什么时候?”
“就是11点左右吧,我们生产完。”
“生产什么?”
张东旭翻起眼皮向常警察看了一眼,好像是在责怪他不应该提这样一个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牛冷冻精液。”
负责纪录的小警察举起没拿笔的那只手,攥成拳头挡住嘴,咳嗽了一声。
常警察不以为然地继续问道:“当时你看表了么?”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是11点?”
“我说的也是大致时间。因为我们生产完了之后,每个人都要负责一些清理工作。每个人任务都不一样,谁先完成谁回家。所以时间也不一样。”
“司路雨负责清理什么?”
“推液氮罐,那个是最快的。推到仓库去就行,然后换衣服下班,用不了5分钟。”
“仓库在哪儿?”
“就在一楼走廊最里头。”
“生产结束你们各人负责各自的清理工作对吗?”
“对。”
“那你负责什么?”
“我负责检查配液室。”
“什么配液室?”
“就是检查一下电源啊,一些原料啊什么,还够不够,有没有。没有就去买。”
“在什么位置?”
“就在一楼走廊南边,一会儿我领你们去看吧。”张东旭说。
“那你看到司路雨从仓库回来没有?”
张东旭毫不犹豫地说:“没注意。不过我想她不可能不回来吧。我走的时候看了一下,仓库的门是锁着的。”
常警察抬起脑袋来看看大家:“你们当时有谁看见司路雨离开了?”
生产科的人都互相望了望,然后都摇了摇头。
“那你们谁是最后走的?”
大家都不出声,最后还是张东旭说话:“刘大姐吧?她要清洗试管什么的,一般她锁门。”
“谁是刘大姐?”
张东旭指了指刘秀萍,为能把问题从自己这里踢出去感到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常警察又看着刘秀萍问。
“刘秀萍。”刘秀萍开始不自在起来。
“5月12日,是你最后走的?”
“是。”
“你确定吗?”
“确定。我检查了所有的房间都上锁了,才锁门走的。”
“锁哪里的门?”
“就是我们生产科外面的封闭门。”
“那你有没有看到司路雨离开?”
“没有。我没注意。”
“你锁门的时候确定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吗?”
“应该是吧,锁门前我喊过了。没人愿意让人锁里面待一天,”刘秀萍有点儿不高兴地说,“再说司路雨指定走了。”
“你凭什么说司路雨一定走了?”
“她包都不在。”
“什么包,什么样的?”
“就是司路雨的手提包,紫红色的卡地亚,单带的那种。到了周末我们都把包放更衣室里,这样回家比较方便。”
常警察环视着屋子里的女人们:“你们平时工作的时候都在一间房子里面,彼此都能相互看到对吧?”
女人们纷纷回答“是”。
“那么在5月12日,你们看到司路雨带手机了没有?她有没有接到什么电话?”常警察继续问道。
生产科的女人们都积极地转动着眼珠努力回想着。
高娃抢先说道:“好像没有吧……”
白丽娜说:“手机她平时都带身边,应该是带了。”
王红娟说:“这都过这么长时间了,真想不起来。”
常警察点了点头,又问:“当时你们有没有发现司路雨有什么异常?”
“没有。”张东旭很快地回答说。
生产科的女人也跟着一起摇头。
常警察看了刘秀萍一眼,刘秀萍连忙回答说:“没有。因为是星期六嘛,可以回家休息了,大家都挺高兴的。”
“你们只有星期六才可以回家吗?”
“也不是,想回每天都能回,公路上有去市里的班车。”
“你们不回家的时候住哪里?”
“单位宿舍。”
“司路雨也在宿舍住吗?”
刘秀萍看了郑凤阁一眼,回答道:“有时候吧。司路雨有车。”
“那5月12日,你走的时候,看到司路雨的车了吗?”
“没有。”
“那天上班的时候,你看到司路雨的车了吗?”
“也……没有。”
“5月12日那天,司路雨的车到底在没在单位?”
“我不知道。”
刘秀萍被常警察这么问来问去有点儿招架不住了,转动着头颈,希望有人会主动站出来给她当救星。可是,其他的女人都低垂个脑袋,好像睡着了一样。
那个常警察却捉住她不放,继续问道:“司路雨和你们一起住宿,她的情况你们应该都挺清楚吧?”
刘秀萍连忙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舍,不在一起住。”
“那司路雨有没有知心的好姐妹什么的?”
刘秀萍笑了笑:“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和她都算是两代人了吧,人家年轻人……”
张东旭在旁边接口说:“别看司路雨平时看起来挺开朗,挺合群,但是跟谁都不深交。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宁愿上网去跟网友说去,也不跟身边的人交心。”
常警察盯着张东旭问:“司路雨有网友吗?”
张东旭随便地说:“那谁知道啊,我只是打比方。”
刘秀萍看到张东旭主动地揽过话题,感激地向张东旭笑了笑。哪知道那常警察却偏偏不和张东旭正面接触,又转过身去看了看郭越,说:“你跟司路雨年纪差不多大,她有些事儿应该跟你说吧?”
郭越厌烦地说:“没有。我跟她不熟。”
常警察研究似的看着郭越说:“那你知道司路雨在你们单位都跟谁有过矛盾吗?”
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冷了下来,郑凤阁连忙在旁边打圆场说:“这是我们单位打字员,是生产科临时借来代替司路雨的。她来单位时间不长,平时和司路雨接触也不多,估计不知道司路雨什么事。”
“哦,哦。”常警察点了点头。
张东旭在一边终于问:“司路雨出了什么事了吗?报的什么案啊?”
常警察瞟了张东旭一眼,语气和缓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她家人报案说她失踪,我们只是协查。”
郑凤阁在旁边生气地对张东旭吼道:“人都丢了这么多天了,还好意思问别人报了什么案。”
张东旭连忙替自己辩解:“星期四她老公施哲不是来过吗?我寻思他自己就是警察……”
郑凤阁生气地一拍桌子:“胡闹!”
常警察拦住郑凤阁,脸色阴沉地问道:“施哲什么时候来过?”
“前几天,就是上个星期四。”
“上个星期四又是几号?”常警察对这种时间的表述方法非常讨厌,问话的时候难免就显得犀利了一点儿。
这一句话,却把张东旭弄得满脸通红,结巴了两下才说出来:“17日……是17日。”
“他当时都干什么,说什么了?”
“也没干什么,就是来找司路雨。”张东旭情绪低落地回答。
“那他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吧……”张东旭翻了翻眼睛。
“真的没有说什么?”常警察的语气不由得再一次加重。
“就是说些气话,她们也听见了。”张东旭懒洋洋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手下的那班女将们,不肯再正面回答问题。
常警察看了看那帮子女人们。
“施哲说,他看司路雨是回不来了……”
“施哲还让我们看见司路雨的话,就转告她,‘就是她回来了,也别回来了’……”
女人们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常警察和那个小警察的脸都好像是沙尘暴的天,越来越没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