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燕洗完衣服,就和单位的几个女人一起结伴走了。
郭越无精打采地回到生产科,做起事情来笨手笨脚,心思都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还差点儿把试管全部打翻了。张东旭看了郭越一眼,客客气气地说:“郭越啊,按理说,你是咱们借来帮忙的,我也没资格说你什么。不过我觉得吧,该工作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工作,不要总是想着炒股票的事儿。”
郭越一听不是话,知道有人把自己炒股票的事儿跟张东旭说了,弄得科长对自己有意见。可是自己这样,真不是因为炒股票的事儿。连忙解释说:“不是,不是……”却说不出到底不是什么来。自己在早上的时候,确实是借口上厕所去卖股票来着,因此只好低着头,一声不响了。
白丽娜还在旁边煽阴风点鬼火,笑嘻嘻地说:“郭越啊,炒股票赚不少了吧?这回成了小富婆儿,咱们这点儿小钱,你都不放在眼里啦!”
郭越连忙装出一个笑脸儿,也话里带话地说:“娜娜姐,看你说啥呢?你才是真正的富婆,跟你比起来我都得穷死。”
白丽娜刚要反唇相讥,高娃在一边不悦地道:“少说两句,干你的活儿吧。”
王红娟笑着瞟了白丽娜一眼,白丽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整个生产科又暂时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郭越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委屈。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下狠心请假,跟晓燕一起回家算了。自己本来是一片好心,想着生产科这两天耽误了生产,科长张东旭心情又不好,如果自己再请假的话,就太给人家添麻烦了。所以即使晓燕说了那样的话,她还坚持着来生产科帮忙,没想到是这种结果。
郭越本来就因为“那谁”叫她卖了股票休息的事儿委屈,听晓燕说司路雨的魂儿要专门找她附身,又是添一层委屈。这会儿被张东旭和高娃这么一训斥,层层的委屈包不住了,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掉了下来。郭越眼看着别人都在瞅她,按捺不住,站起身来跑到操作室外头擦眼泪了去。
刘丽萍埋怨张东旭:“人家小姑娘眼皮子浅,看把人家说哭了不是?”
张东旭不愿意地说:“还真说不得,碰不得了。单位人有得是,怎么偏找了她来?”
高娃知道这话是对着自己说的。就因为郭越是自己找来帮忙的,所以张东旭才左右看着不顺眼。但是自己毕竟来单位的时间不长,还是个副手,也不方便说什么,心里头也是满肚子的气。
那头儿郭越哭够了,又红着个眼圈回来干活,看起来真是楚楚可怜。这些女人虽然是同情心大动,但是碍于科长在此,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整个下午的工作就在这不尴不尬的气氛下完成了。
实际上张东旭这么做,也不仅仅是针对高娃,他也有自己的理由。他是真的不希望郭越顶替司路雨,不过其中的缘由,要到以后才知道了。
话说郭越连受了三重委屈,生产结束之后,也不回打字室去看电脑书了,跑回宿舍楼,跟胖阿姨孙姐说了声,就回房睡觉去了。
孙姐看郭越小眼圈通红的可怜样儿,也不敢多问。知道郭越本来就长得漂亮,这回再去顶替生死未卜的司路雨,单位的人不能有什么好听的话出来。不免心里头叹一口气,却也是无可奈何。
郭越这一觉昏昏沉沉一直睡过去,等她睁开眼睛,已经是凌晨四点。外面的天色半明未明的,郭越却再也睡不着了,穿上衣服,拿起一本证券杂志看了起来,好不容易熬到了五点,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想要出去锻炼了。
走廊里静悄悄的,大家都还在休息。也不知道是谁把楼道的窗户打开了,走廊的天棚顶上黑压压地停了一片苍蝇,就像死了一样,人从下面走过去,它们都一动不动。往年这样的苍蝇大阵,只有到了夏天的雨后才能见到。现在五月天还没过完,就出现这样的情形,总叫人看起来,心里头有一点儿不舒服。
郭越下楼到了值班室,孙姐还在睡觉。听到郭越的脚步声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说:“今天真早啊!”也不多话,拿出钥匙来给郭越开门。
一股热气从门缝里吹进来,看来今天又是一个响晴天儿。
“就在院子里头跑跑得了啊——”孙姐在郭越的背后嘱咐着。
郭越根本就没听见孙姐在说什么,闷着头,一个人出了宿舍楼,满脸的落寞表情,看什么都不顺眼,总觉得自己这样儿是这个单位害她的。
自从门口堆粪事件之后,郭越有两天没有出来锻炼了。她伸胳膊踢腿地做了会儿准备动作,想在单位院子里头跑步。可她却总觉得鼻子里闻着一股子臭气,连呼吸都打不开了。郭越干脆又走到大门口,让小保安把门打开,出去锻炼去了。
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郭越沿着单位门口的公路,一直向前跑去。看到路基底下那熟悉的田野、鱼塘,还有清晨的太阳照在黄花湖上那种柔嫩碧绿的样子,郭越心情畅快了不少。郭越本来就是一个在乡下出生的孩子。对她来说,最能给她提供安慰的不是某个人,而是田野、庄稼、禾苗、农民们日出而作的勤劳身影,以及这一切叠加到一起的总和。看到这些,郭越心中就会生出一种柔软的感情,好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而人生的种种不快在这广阔深厚的土地面前,也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郭越迈开轻松的脚步,顺着公路越跑越快。但她在单位院子里闻到过的那股臭味儿,却不死心地一路跟了过来。郭越跑多快,那臭味儿也跑多快,郭越跑多远,那臭味也跟着跑多远。而且那味道好像比在单位院子里的时候还要强烈。
郭越无奈地停下脚步,抽搐了几下鼻子。这不是田野中粪肥的味道,对一个从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粪肥只要堆在田野里,就是好味道。这是一种令人浑身不舒服的腥臭味儿,这种味道郭越曾经闻过。那还是她小时候,她家里的一只名叫“屁眼儿”的小猪不见了。后来郭越在村外的水渠边找到了它。那时候“屁眼儿”已经肚腹胀大得像一个吹圆了的猪尿脬,旁边还有成群巨大的绿头苍蝇在围着它一圈圈地转,好像在说“屁眼儿”你快来抓我啊!找到“屁眼儿”的时候,郭越哭了。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只小猪,而且它跟它的名字不一样,它很干净。现在郭越闻到的味道跟“屁眼儿”在高温下腐烂的味道相似,但却完全不同。
像“屁眼儿”那样的一只小猪,即使再高度腐烂,也不会发出如此强烈的味道,可以从郭越他们单位一直飘到这么远,或者是从这里一直飘到郭越单位那那么远。那是一百只、一千只“屁眼儿”死后才能发出的味道。
“翻塘子了!”郭越跳下公路,向最近的一座鱼塘跑去。
“翻塘子”是当地的一句土话,就是鱼塘里的鱼由于意外因素大量死亡。郭越是学畜牧专业的,虽然对养鱼不太懂行,但也知道一旦附近的塘鱼大量死亡,很可能是发生了传染性疾病,而且郭越单位的食堂经常向附近的这些鱼塘买鱼,保不准食堂的人不知情会买了这些死鱼回来,那样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郭越跑到鱼塘旁边一看,鱼塘的水果然有些浑浊,纹丝不动的水面上还漂浮着一些气泡,塘面上漂浮着十几条翻白的死鱼。但是整个鱼塘虽然有些腥臭气,却没有郭越刚才闻到的那股子强烈的味道。
郭越不明所以地转身想走,却听见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郭越回过头来,看到鱼塘边不远处的看塘小屋门口站着三四个男人正指点着她,互相说着什么。这些人说起来是男人,其实年纪都不大,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郭越估计那些看塘的男人没有说什么好话,转身要走,哪知道那几个男人却飞快地包抄了上来。
郭越心中一阵慌乱,撒开脚步就往公路上跑。郭越上学的时候一直是学校的运动员,一旦全力奔跑起来,可以说是速度不慢。可惜的是就算是她训练有素,短距离冲刺的时候也比不过这些没有经过什么训练的精壮男人。郭越爬上了路基,眼看着就要到了公路,背后却扑上一个人来,严严实实地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郭越就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响,另外几个男人也围拢上来了。
两个男人架住郭越的胳膊就往看塘的小屋里扯,郭越拼命地挣扎着叫喊起来:“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抓我干什么?”
其中一个男人嘿嘿地笑着说:“你往塘里投毒了。”
“我没有!”郭越拼命辩白着,抬起脚来去踢距离他最近的一个男人。结果还没踢到半路就被人在脸上扇了一个大嘴巴子。
“你说没有就没有?小****,我们都看见了!”走在旁边的一个男人抱着膀子轻松地说,“哥儿几个在这儿等了几天,终于把你给抓住了。”
“我毒你鱼干什么!”郭越嘶喊着,“我就是看看。”
“我知道你毒我鱼干什么?!”
几个男人根本不听郭越的辩白。他们七手八脚把郭越拖到看塘的小屋边扔到地上,又狠狠地踢了几脚。郭越抱住头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避开了要害部位,只觉得被他们踢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郭越只听见一个男人在旁边说道:“一个女的,也别打得太狠了。问问是谁家的,让她家人拿钱来赎。”
几个男人才停止了踢打,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你说吧,你是谁家的?”
郭越心想他们是误会了,就抬起头来说道:“我谁家的也不是,我是隔壁站上的。”
她说的“隔壁站上的”,就是指他们单位种公牛站。单位的人经常来鱼塘买鱼、买菜,附近的人都叫他们“隔壁站上的”。
其中的一个看起来好像比较年长的男人显然不信,问道:“隔壁站上的?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他旁边一个穿着红背心的瘦子却猥亵地笑道:“呦,这大嘴巴子打狠了,看这妞儿长得还挺俊。”
郭越也不听他的,就对着那个年长一点儿地说道:“我早上跑步,闻到一股子臭味,以为翻塘子了,就来这儿看看。”
“呦,大哥,”红背心继续阴阳怪气地说:“这妞儿咋就这么关心你家鱼塘,不会是想当我嫂子吧?”
旁边的两个小年轻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起哄:“大哥,你啥时候整这么个标致的嫂子。”
“还是城里人儿啊!”
“也给咱介绍一个,让咱也开开洋荤。”
“别他妈扯淡了,”那个被叫为“大哥”的人说,“不行就放人家走吧。”
红背心说道:“放她,哪儿那么容易。咱们那大片地种得好好的,他们说占就占了,给那俩钱儿不够买跟葱的,怎么也得让她给补偿补偿。”
“就她能给补偿点儿啥呀!”
“大哥,你傻啊!”那个红背心着急了,唾沫横飞地在一边儿说,“送上门的天鹅肉你不吃!反正左右没人,你就在这儿把她给做了,说不定她尝到甜头,以后哭着喊着要给你当老婆呢!”
“可不,大哥,你别傻了!”
“这好机会,大哥你还等啥啊!”
“咱先土洋结合上马一个,怕个鸟啊!大哥你不整,我可整了!”
眼看着这位“大哥”被说得有些心动,以穿红背心的为首的几个男人就拖着郭越往看鱼塘的小屋里拉。要是一般的城市姑娘,可能就被这几个人吓得连动都不会动了。郭越到底是农村出来的孩子,一边儿挣扎着跟几个男人拉扯,一边儿泼出命来大喊救命。
现在天气热了,郭越出来的时候只在内衣外面套了一身运动服,这么一挣扎的工夫,也不知是谁手顺手这么一扯,郭越身上运动服的拉链被拽开了,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胸罩和周围那白嫩嫩高耸的****。几个男人的眼睛里头更是可以喷出火来。这时候郭越再想挣扎,腿儿却有点儿软了。眼看着这几个男人如狼似虎,而自己如同一只待宰的羊羔一般,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就在郭越已经绝望了的时候,从公路上突然冲下一辆自行车来。公路路基到鱼塘有个两米多高的落差,这辆自行车越冲越快,车上的人灵巧地掌握着平衡,眨眼之间到了面前,“呯”的一声把红背心撞倒在地上,同时人也从车上跳了下来,对着那年长一点儿的青年喊道:“百岁儿,你这是干啥?”
百岁脸腾一下红了,支吾着辩解说:“没干啥,我来看塘。”
从车上下来的那人怒斥道:“看塘就看塘,你整人家姑娘干啥?”
这时候红背心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那人骂道:“陈锁柱,你别他妈地装好人!这没你什么事儿。”
陈锁柱二话没说,从自行车梁上抽出根铁锹把来:“我管教我自己家的小辈儿,我看哪个敢插嘴!”
红背心也不服软,还在那儿张着嘴骂:“你妈的一个退伍兵,回来就摸牛蛋,你也不嫌丢人,还敢到处教训别人,我看还是先教训教训你吧!”但他嘴上这么说着,脚底下却往后退,等这番话说完,人已经退到几步之外,然后转身就跑。
另外两个青年没有跑,而是和百岁一起站在那儿,耷拉个脑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样子,这两个也是这陈锁柱“自己家的小辈儿”。
陈锁柱把车子扶起来,对百岁他们说道:“你们以后别跟那小子在一起玩儿,稀屎一个个,还净不出人主意。”
百岁也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就在那儿低着头。
陈锁柱“嗷”地一嗓子吼了起来:“你听不懂啊?这小子早晚得给你们整到马兰沼去。到时候你以为他还替你顶着?!他第一个逃跑!”
旁边那两个青年也觉得那个红背心就这么跑了不地道,连忙点头说道:“是,是。”
陈锁柱转身朝着郭越的方向说了声:“走吧。”把铁锹把又绑在车梁上,推着车子就往路基上走。
郭越早就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把衣服弄好了,这时候听见说走,跟在陈锁柱后面就走。陈锁柱在前面推着自行车上路基的时候,郭越还在后头帮着推了一把。
她这么一推,陈锁柱倒乐了:“你还挺有劲儿的嘛!”
郭越一低头没吭声。
上了公路,陈锁柱说:“你往哪儿走,我送你一段路。”他嘴上这么说着,自行车把一转,却直接就是郭越他们单位的方向。
郭越既怕刚才那几个人追来,又不好意思让这个人知道自己单位在哪儿,心里正犹豫,那个陈锁柱把车子停了下来:“要不我驮你一会儿?”
“不用,不用。”
陈锁柱好像看透了她的心事,说了一句:“你不用怕,他们不敢追来。”看郭越没吭声,又补上一句,“你别以为他们是因为我辈分高才不敢惹我。以前我们村,我是最能打架的一个,是个祸害。要不能送我去当兵?”
听他自称是个祸害,郭越又是一哆嗦。
陈锁柱又陪着她走了一段路,看着离鱼塘远了,说了声:“你回去的时候,把脸敷敷,别让人看出来。要是实在有人问你,就说摔了。”说完上车走了。
郭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热乎乎的,似乎真有点儿肿。
郭越遮遮掩掩地回了宿舍,大家伙儿都还没有起床。郭越进了房间,接了点儿凉水,把手巾放进去,想要敷脸。不知道是不是精神作用,郭越总是觉得手巾上也染上了那种怪味儿。只好屏住呼吸,拿手巾在脸上胡乱地擦了擦,就脱掉衣服,检查受伤的情况。被那几个男人踢过的位置有点儿淤血,郭越伸出手指,在一块淤痕上按了一下,痛得“咝”了一声,好像浑身的劲儿都跟着“咝”出去了。不过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郭越钻到床上又哭了一鼻子,一直躺到早饭的时间才爬起来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那张脸伤得没有想得那样严重,可是眼睛有点儿红了。郭越又勉强洗了把脸,拿出粉饼盒来在脸上厚厚地涂了一层粉,觉得差不多了,就上楼找高娃去了。
郭越上楼的时候,高娃正在收拾屋子。她看着郭越的脸,总觉得有点儿不对称。再看看郭越的眼睛,就明白了,郭越的脸是哭肿了。高娃心想,这孩子也忒小气,不就是说了她两句嘛,想不干了?
郭越来找她果然是为了请假。高娃心里早就想好了词儿:“郭越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好心好意地来帮忙,还挨我们科长一顿说,要是我,我也不愿意。可是你这么撂挑子不干了,这一时间让我找谁去?回头我再找你们领导借人,你们领导对你印象也不好了。”
郭越心里想,你这样一说,就是我不服从管理了,领导对我的印象当然好不了。但是又不能明说自己早晨挨欺负了,更不能说晓燕讲过司路雨的魂儿舍不得离开单位,专门要找她附身,只好找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说道:“高娃姐,你就再问问别人吧,我实在太笨了,干不好。”
高娃做出一个难办的表情:“你看今天是大周末,别人都想着回家了,咱们周六、周日还都得上班,谁愿意接你这活儿啊?这么着吧,你跟行政的人熟,你自己去找,只要有人愿意替你,你咋样都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郭越也知道没辙,只好心怀不甘地走了。
郭越心里头清楚得很,这个时候去找人给自己替班,好比是白日做梦,说出来不但没用,还白白让人家笑话。
她干脆也不去找人交涉,只是浑浑噩噩地上班,又浑浑噩噩地下班,甚至心里还想,干脆就让司路雨的魂儿把自己附了得了。然后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制造一串血腥报复的场面,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可是郭越到底恨什么,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只是觉得如果给她一个足够大的炸药包,她就能把整个地球都炸掉,而且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可惜了。
郭越回到宿舍,行政科室的人就都走光了,整个三楼就剩下郭越自己一个会喘气的。郭越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命苦,越想越觉得心酸,越想越埋怨她老爸为什么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她弄得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然后又转回头来想,自己最近运气这么差,是不是真的被司路雨附了?郭越小时候听村子里的老人家说过,被鬼附的人运气会非常的差,而且一天比一天倒霉。最后倒霉到那人觉得生不如死,想要自杀的时候,那个鬼也就彻底得逞了。
郭越现在可没有想自杀,她一整天没有吃饭了,现在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想下楼找孙姐买点儿东西吃。郭越单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附近也没有什么商店之类的,食堂还到点儿就关门。胖阿姨孙姐就批发了些方便面、饼干、卫生巾一类的东西,在自己的值班室里卖。
郭越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三楼的走廊里光线很差,每扇房门都紧紧地关闭着,它们严肃地板紧面孔,好像在一起保守秘密。郭越早晨看到的那些苍蝇又飞回来了,而且数目有增无减,黑压压在天花板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甚至有的苍蝇还被它们的同伴们挤得站不住脚,从天棚顶上掉了下来,然后不服气地哼哼了几声,重新又飞回到密集的苍蝇堆里。这些苍蝇全都大头朝下,警醒地瞪着与身体比例极不相称的复眼,360度地默默观察着从走廊通过的每一个人、每一只蟑螂、每一粒灰尘、每一丝空气,甚至每一个灵魂。
到处都是苍蝇毛茸茸的大腿、毛茸茸的肚子、毛茸茸的脑袋。郭越抬起头来看着它们,发现之前以为的它们“看起来像死了一样”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实际上它们一直在动,在交谈,在用一种人类无法破译的语言窃窃私语。它们偶尔弹动一下的长着黑色茸毛的长腿彼此摩擦着,就像一群人在摩拳擦掌等待着什么。有时候它们又会把那一直都在微微颤动的肚子停下来,好像在侧耳倾听某处某个指挥官的命令。
苍蝇们聚集着,等待着,没有人知道它们在等待着什么。只有它们自己知道。也没有人能分清楚这只大腿是属于这只苍蝇的,还是属于另外一只苍蝇的。这些长着黑毛的零部件已经脱离开主体独立成活,腿会跟腿繁殖,肚子会跟肚子繁殖,翅膀会跟翅膀繁殖,脑袋会跟脑袋繁殖,复眼也会跟复眼繁殖。它们已经跟它们这世界上联系最紧密的亲人——病菌们——学会了分裂繁殖,而且它们正在分裂。
这是一个毛茸茸的阴谋。用不了过上多久,这些毛茸茸的大腿、肚子、翅膀、脑袋、复眼就会把这整座小楼填满,就会把整个世界填满。只要它们愿意。
郭越放轻脚步,生怕吵醒了这些苍蝇。实际上这些苍蝇醒着。它们没有像一张网一样扑向郭越,只因为它们现在还不想要她。没有人知道在苍蝇的时间表里它们什么时候想要,或者是到底想要点儿什么。
突然,天棚顶上的苍蝇如同涟漪一般骚动起来,接着,走廊尽头的楼梯上响起了一串轻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在并没有停留,直奔四楼去了。苍蝇们轰地一声飞了起来,走廊中更加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