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钟应氏紧抿的嘴角呈现出惯有的倔强和威严。
但她此时的神情却无异于一个愤怒而无奈的卑弱者,她的目光再次从人们脸上一一扫过。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仿佛在企求,也仿佛怕惊醒了,这群在睡梦中的长老:“你们……都知道他不能去,为什么……?”
人们不安地垂下头,一个看来足有七十岁的老人愁眉苦脸地讷讷回答着,“他能去的。他是长老。三哥都承认了。他为什么不能去?”
这是钟无欢。无字辈老七,自他出生来仿佛就没笑过,始终是副愁眉苦脸样子,为人也软弱到可怜。
但他最善于审时度势,他所站的一方,必会是强者的一方。
因而他就成为,其他意志不坚定者的榜样。
在任何问题上,只要他开口说话,其他人,自然而然就会盲从。
现在也一样。
随着他的话,钟无非、钟无益、钟无惧……这些长老堂中发号施令者,也都纷纷发言。
短短时间内,人们都承认了钟飞豪的飞字辈长老地位。
那其实也就是说,既然有人愿意下去拣包裹,那就去吧,只要有人能解决眼前的难题,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局势,在这大雨之夜,已然异常分明。在这时,能挽救钟应氏地位的唯一途径,也只有她同意,钟飞豪的下去。
但只要她同意了,那又意味着什么?!
*********
“你回去!”
她说。
“现在立刻离开,回家!”
钟应氏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大。
她那满是皱纹脸上,涌动着唯我独尊之威严。
她冷历的盯着钟飞豪,洪亮的声音显得异样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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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钟飞豪说。
闪电一道接一道,他缓缓把伞柄递塞到奶奶手中。
他一步步后退。
一步步,退到凄冷的暴雨中。
“我,不、回、去!”
“每个人都承认了我的身份。我,是,长老,我,能去!”
“奶奶,您为什么不让我去?!钟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我爸爸是无鸣!是族长!我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给他丢脸!”
“奶奶!这样的雨这样的雷电这样的山道地势,能有什么危险?!您不让我去,为什么?!”
“可是您该看到!我不去,没人去!我不去也行!要回,大家都回!只当没有这雨、这火、这包裹!只当今天是噩梦!然后,你们告诉我,你们究竟在顾虑什么?!隐瞒什么?!”
他已在嘶吼。
钟应氏冷冷看着低下头的一众长老,冷冷打量着相依为命十六年的孙子。
她持伞的手在抖。
她的威严终于化做愤怒。
她扔了伞,任暴雨迎头浇下:
“滚!你给我滚!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钟飞豪摇头:
“奶奶,你错了。”
他的表情忽然平静。
但他的眼神,在这忽明忽暗的火光和闪电下,却是充满着绝不让步之倔强:
“我是长老!我有权说话!任何人也不能禁止!在家族的事的处理上——你也不能禁止!”
“谁说,你是长老?!”钟应氏一字字问:“谁,承认你是?!”
“每一个人。这里的每一个人。”
“不。我没有!你记住!我没有承认!”
“不需要每个人都承认!”钟飞豪终于狂吼:“奶奶!你的权威早已不再!我已经长大了!”
“闭嘴!”钟应氏戟指钟飞豪。
一道闪电划过,她那花白头发竟不知何时全部变白,白发在雨中,却如在狂风里飘动!
炸雷声声,钟应氏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响在每个人耳中。
“在钟家村,在钟氏家族,在新的族长没有选出来前,我依然代表钟家历祖历宗,我仍然最具权威!我的话就是命令,就是律令!”
“现在,你听清了!我,不承认你是长老!”
“所以,你不但没权利下去,而且,也无权在此逗留!”
“听清了没有?!滚!——这是长老的聚会,不是长老,谁也不能在这里!”
钟飞豪怔。
他怔怔的听到最后,忽然大吼。
吼声宛若一百只受伤的狼在长啸。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不相信,自己的奶奶竟然否认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
难道下去就是死?
但钟家,何尝有过怕死之辈?!
“不——不——”他吼:“我是!我是长老!我从两岁半就是了!我已经文定!即使没被承认,我依然是!任何人——包括族长,也无权否认我的身份!你是我的奶奶,一样不行!”
钟应氏笑。
“能的。”她静静的说道:“正因我是你的奶奶,你是我的孙儿,所以我才能。豪儿,你听清了。过去,你或者是长老;将来,你可能是长老,甚至族长。但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了。从现在起,什么都不是了。”
雨小了,没有惊雷了,只有一道道闪电,仿佛仍在固执的试图映亮这世界。
而钟应氏的话语,就这样静静地,却比惊雷还响亮地,送进钟飞豪耳中:
“……你的婚约,当着你这么多叔伯爷奶面,我宣布,解除了。所以,你不再是长老。谁承认都没用。你听清了?”
随之,她转望一众长老,逐一扫视:
“——我的话,还有谁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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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震惊了。过去数十年间,钟应氏的个性早就为人熟知。但谁也想不到,为了坚持她自己的意见,她竟当众解除了小豪的婚约。
钟飞豪张大了嘴。雨浇在他脸上,冰冷的雨水由他张大的嘴进入他的腹内,丝丝寒意,也从里到外,层层深入。
闪电一道接一道,炸雷又响起来,一声接一声。他瞪大了眼,一丝殷红的血迹由眼角渗出,却立刻就被雨水冲淡、冲净,所谓睚眦俱裂,无非如此吧。
没有人能体会他此刻的伤痛,没有人能体会他受到的创伤。
为什么?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钟应氏转身,望向深谷里那团熊熊烈焰。
雨水浇下,她也没有拣起伞。雨,浇在她头上,从她眉间渗下,和她的泪融为一体,流下,她的全身很快就湿透。
她没有看钟飞豪,也没有再看任何人。
她怕自己忍不住,把孙儿搂在怀里失声痛哭。更怕自己拎起龙头拐杖,把这些根本就不配做钟家人的钟家人,一个个都扫了下去。
电闪雷鸣中,最后瞥了全身湿透的奶奶的背影一眼,钟飞豪终于走了。他默默走进崎岖的山径与倾盆的大雨中,虚浮的脚步,孤单的身影,在这乍明乍暗夜幕中犹如幽灵般闪烁,然后,再看不到任何身影。
“为什么?”钟应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