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距谷地并不深,还有条虽险却不陡的路。
谷中流水最多及膝,水流也不湍急。
钟应氏指着那包裹:“谁下去把它拣上来?”
她声音嘹亮而平稳,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声音竟由一位七旬妇人所发。
但没有人动。
大家的眼睛也都在回避着那包裹。
这样的雨夜,这样的烈焰,这样的一只透露种种诡异气息的包裹,也的确,很容易让人畏惧。
钟应氏望向了一名黝黑健壮的中年汉子。
这是钟无能,无字辈老三,也是无字辈里,继钟无鸣、钟无欺之后,最有权威者。
无能,并非真的无能。
事实上,若非因为长幼排行,他比钟无鸣还强悍,比钟无欺更权威。
闪电映亮了黑漆漆的夜,他宛若半截铁塔般屹立在雨中。
火光映在他脸上,他面上毫无一丝表情,一双黑洞洞眼眸也仿佛渗透出遥远的空洞。
“谁下去,把它拣上来?”钟应氏再问。
问话中她望向钟无能,定定地望着。
但钟无能却没看她。
在钟无能眼中,历来只有两种表情:冷傲,或者,空茫。
现在,他的眼中就是空茫。
这就表示他“听”不到任何人所说任何话,“看”不到他眼前和周围发生的任何事。
钟应氏默然。
连钟无能都不想不愿亦或根本不敢做,其他人当然更不必问。
直接点名,或许钟无能不得不去,但她不能这样做。
不到必要时,绝不依赖强权,本就是她为人宗旨。
否则,她的儿媳钟谷氏不会改嫁,她的孙子钟飞杰不会一怒之下携了钟飞雄远去。
否则,她不会是村落里、宗族中,数十年来,最具权威者。
但这件必须解决的大事、怪事,必须查探时,她该怎么办?
“我去!”钟飞豪说话了。
他坚定地望着那个包裹,“奶奶,我去!”
他道:“我水性最好,年龄最小;再险峻的山头,我也爬了;再可怕的鬼故事,我也听了;三五十斤重量,我能轻松背上三五十里;孝恩香,我从未拉过一次。在我这一辈儿,除了大哥,我年龄最长。我去!”
他松开挽着奶奶胳膊的手,定定地望着她,“奶奶,答应我──让我去!”
钟应氏的眼睛湿润了。丈夫去世,唯一的儿子惨死,儿媳改嫁,长孙远离,她都未曾落泪。
但现在,她却为这几句简单的话而动情,而伤感。
她看着这豪气干云的孙子,稚嫩的面上,显示着不可小看的坚强。黑红的面容,挺拔的身躯、坚毅的表情。钟谷氏的儿子,竟也这般酷似于钟家人?
她看看周围。
电光划破黑暗的天地,在乍明乍暗瞬间,她能清晰看到每个人脸上的惊恐与不安。
惊雷过后,她冷历的眼神,终于多了一分无奈。
“不。你不能去。”钟应氏摇着满头的花白头发,充满爱怜的声音也使她威严倔强的容貌中多出一分无奈。
“这里,谁都能去,惟有你──不能!”她的声音里,也多了一分暮年的萧索。
“为什么?”钟飞豪很是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竟然无人敢说?
钟应氏再次从一个个回避的视线上掠过,终于无奈而勉强回答:“因为……你不是长老,不是族长。”
“但我是钟家人!除了大哥,我最有希望成为族长!”钟飞豪的声音里充满激动。他大声道:“──即使不能成族长,再有三年两个月,我也是钟氏家族三十二代里的,第二名长老!”
钟应氏更无奈:“可你……现在不是。”
“那有什么关系?我……”钟飞豪忽然高兴了,“奶奶,我是!我是长老!”
钟应氏一怔。
“家族中对‘长老’是这样规定的。”钟飞雄大声道:
“甲:年满四十以上所有男子、年满五十以上所有钟家媳妇、钟家未出阁女子、寡居贞女,经五名以上长老推荐后均可成为长老。
乙:族长本家每一代前十人年满十八者。
丙:族中每代前五名男子已文定者。
第三十二代,我排行第二,两岁半时订娃娃亲,再一年两个月即可迎娶。我其实……早在两岁半,就是长老了!”
他大声说着,眉宇间闪着兴奋的光彩,稚嫩的面上也忽然全是骄傲,心中则只有快乐和兴奋。
他一想到自己早是长老中一员,就想手舞足蹈,就想引亢高歌。
再想这些年来一直放弃了自己的权力,又不免扼腕而叹。
他已处于狂野的激动中,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本意是替奶奶出面,维持奶奶的尊严。
“我是长老!我早就是长老了!对不对!”他眉飞色舞地叫问。
然而没有人点头。
十余名长老仿佛都已麻木,在这声声惊雷、道道闪电中,显得无比沉寂。
他的心,不由沉了下去。
“我……,说错了吗?”半晌,钟飞豪才小心翼翼而问。
“没错。你是长老。而且,早已是了。”钟无能忽然说道。他空茫的眼眸里忽然充满冷傲。在这种无视任何的冷傲眼光下,任何人都不由泛起被蔑视和无视了的复杂心态。那绝非嘲讽型的鄙视,只是无视和蔑视了的冷傲。可悲的是,嘲讽还有回应方法,鄙视起码说明在他眼里看到你,哪怕蔑视,也说明你在他眼角余光里出现过。但无视……
钟无能居然还笑了笑。
可是那种冷傲地无视下的同情的笑,反而更像在谁伤口上撒了把盐。
也因此钟飞豪不但没有被钟无能承认为家族长老的应具兴奋,反而感觉,受到了莫大屈辱。
火把晦明,他黑红的脸涨成了青紫色,一双眼睛涌动着愤怒与屈辱,大雨倾盆而下,油伞边缘变成水帘,隔着一层雨水的帘幕,钟飞豪忽有一种冲动,他所面对的已非亲人,而是狰狞可怖的恶魔!
不知不觉间,他已握紧双拳。
钟无能却在这时冷哼一声,淡淡道:“所以,你可以去!”
又道:“没有谁会拦着你!”
然后,他的眸光又变为一片空洞,他的人,也似乎成为一个不问世事的垂死老人。
钟飞豪松开紧握的双拳。他的呼吸渐渐平稳。
“奶奶,我下去了!”他静静地说。
他已决定。无论什么原因这些长老没人肯下去,他都要毫不犹豫下去,把包裹拣上来。以事实证明他的长老身份,证明他的,不畏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