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飞雄一路滚了下去,哭声未停。
他并不是个坚强的孩子,是哥哥让他学得坚强。
每一个人都有本性。他的本性,是柔弱,顺服。他所表现出的倔强、争强好胜,只是为了,不让哥哥失望。这个大哥,在他心里,其实早已取代父亲。但现在,大哥弃他而去了,他的人生,便再也没了价值。
他想死。
哭,并非因为怕。假如怕,在这不停地翻滚中,他早已吓得忘记哭泣。他的哭,是因心碎。
一团火球轰然坠在前方,燃起了熊熊烈火,登时照亮黑漆漆山林。火光中,惊天爆炸连续不断,大地为之震颤,雨后的山林立刻燃起冲天火光,青烟滚滚,一派末日景象。炙热眨眼烤干他衣衫,他甚至闻到焦糊气息。
哭声嘎然而止。
他只觉身体一震,已被一棵树阻住滚动之势,却也在同时,进入昏迷。
因此他没能看到,火光中出现的一团森冷亮光。
没有看到亮光之后,火光一暗,火势大减。
也没有看到,夜空中坠落而下的,一丛丛绚丽光泽。
更没有看到,惊天动地爆炸声中,前面的山势一变,从地下缓缓升起的,一面黑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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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钟飞杰已经从树上滑了下来。
火光熊熊,映亮周围的一切。这是片原始山林。愈向下,林木愈多,愈密,树也愈发粗壮高大,致使整体环境变得益发阴湿,视线益发狭小。
那飞腾的火光,就在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中透过,火光映在他身前,那亮,便似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般幽远。
火光明灭,使得入目所见恍然若梦、似幻亦真。
地上的杂草、藤萝、菌类、争相生长,然而所有生命,都呈现令人厌恶的灰黑色,火光下,便象难以计数鬼影。
他的包裹,在地上。
但包裹旁边,却没有弟弟。
“小弟!”
他高喊。
火光下,地面上那些走动过的痕迹,异常醒目。
追踪弟弟的下落并非什么难事。可是钟飞杰刚想举步,就觉有种无形的力量想拉住他,想迫使,他重新回到树上。
他皱皱眉,立刻判断出,这种“拉的力量”,依然来自于思维底层,依然是本能。
本能告诉他,回到树上,将获得安全;追踪弟弟,将陷入危险。
而在此前,在树上时,本能已告诉他,“向上,将会失去某样物品。”现在的事实则做出印证,假如没有爬树,弟弟即便醒了,也不会四处乱跑。
而今,本能则告诉他:追踪弟弟,将陷入危险,那么……危险又会是什么?
犹豫也只刹那,钟飞杰就大步向前。
他盯紧了弟弟留下的痕迹,小心而果断地,加速追踪。
他没有理会滚落于一旁的包裹──如果一定要失去某样物品,那就……失去包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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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炊烟四起,天宇间充满了饭菜将熟的香味。
下山背水的人们陆续回来了,鸡鸣犬吠之音,使这安静的小村,顿然热闹起来。
钟应氏拄着龙头拐杖,站在村口的大青石上,抿紧了口角。她睁着一双矍然有神的眼睛,望着进村的唯一通道。她今年已有七十高龄,头发早已花白,背也早就驼了,但那双锋利而冰冷眼眸,使得任何人也不敢把她当作半截入土的废人来看。她满脸的皱纹,铭刻着多年来的风风雨雨,抿紧嘴唇后呈下弧线的口角,展现着她的倔强与威严。
在家族里,她依然是,神圣与权威的代表。
她不是族长,但她却是八十年来,最受人尊敬的族长的妻子。
自她丈夫去后,再没哪个族长能像她的丈夫一样主持公道,不存私心;也再没哪位族长的妻子能像她一样,克守妇道,不畏强悍。
回村的人们和她打着招呼,她也不停点着头。
但她的目光,始终盯着那条弯弯曲曲的进村通路,盯着远方的山下。
她在等她的,两个孙子。
八天了,哪怕爬,也该爬到家,为什么还不见踪影?他们出了什么事?
在这山外就是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他们是否,遇到了危险?
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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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雷鸣,漆黑的夜空,很快就带来了撕破苍穹的电光和惊雷。接着,风呼啸而起,雨劈啪落下,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在狂叫,小村的人们都欢腾了,纷纷把盛水器皿移到院中。
钟飞瑛惊叫一声,醒来。
昏黄的油灯,寂寞的屋宅。
她睁大惊恐的两眼,望着屋外。
炸雷声声,闪电、电火球,交相辉映。天际,流星雨也凑着热闹。大雨磅礴,她赤脚跳下床,向屋外跑。
“奶奶……我做了一个──”她高喊着跳进雨水中,一道闪电突然劈在她面前,她痉挛两下,直挺挺扑在雨中。
雷鸣闪电间,残破的老宅空空荡荡,宅门大开,祖孙三代,除了她外,竟无人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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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钟飞豪正搀扶着奶奶钟应氏,走在通向后山的山道上。
数支火把照着路,几顶油伞遮着雨,一行十余人浩浩荡荡,却竟鸦雀无声。
小村依山而建,后山是片断崖,崖下寸草不生,那里一向是禁地,然而,在这样的大雨之夜,崖下竟燃起熊熊大火,不能不说,是件怪事。
遇事请教族长。
但这些年来,死得死了,走得走了,遇到什么事,也只有长老和管事者一同解决。
钟应氏不是族长,但她是最有威望的族长的妻子,是最为强悍的族长的母亲,又是最有希望成为新的族长的那个人的奶奶。
这三者融为一体,即使她是疯子、白痴,遇事也得请,何况,她本身的威势已足够,任何人不敢小看。
家族里历代族长的尸骨都葬在崖下,这件怪事,就因此成为,不可不看的大事。
炸雷声声似在耳畔,一行人终于来到断崖边。
崖下,火苗飞腾,闪烁出蓝黄色的火光。
雨水哗哗流下去,崖下的谷地已成一条小河,但那团火焰,却似乎不惧水势,反而燃烧地更加旺盛。
钟应氏眯着双眼,电亦似的眼光,扫向那团火焰。
那分明是有东西在燃烧,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却难以看清。
雨点劈啪砸下,燃烧着的物体,竟没有冒青烟。
钟飞豪也在看。
一个电火球盘旋着飘到那火焰之旁,照得附近突然一亮。
钟飞豪的目光也就随着这一亮,看到了,对面崖壁上所悬挂的一件东西。
“包裹!”
随着他的叫声,其他人也都看到了那个包裹。
那是一只青布包裹,距离水面仅一尺,挂在一角岩石上,随时都可能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