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旧在下。风打树叶的沙沙声响在头顶,浓密的枝叶成为天然防护屏,雨水,竟一滴也落不下来。
藤萝交错,枝叶封路。
钟飞杰的上身再也无法保持稳定,他必须不停挥动手中猎刀,砍断前面枝叶,才能继续向前走。
他忽然有种,来到了热带雨林的错觉。就连空气,都是种粘粘稠稠、阴湿潮暖的烦腻。远方那片灯火,却愈来愈近、愈亮,似乎伸手就能触摸。
钟飞杰终于停下脚步。
他其实早已疲惫不堪,只不过,他更善于隐藏自己。这种隐藏,是时时刻刻的。无论是否有人在身边,都必须要做。
在这种时候,他应该成为弟弟的精神寄托!若非他能继续强撑,弟弟只怕早已倒下后一睡不醒!
但现在,他不得不停下。这不同于二十年前的爬雪山。那个雪夜,虽然累,虽然饿,虽然冷,虽然也时时刻刻处于危险边缘,但至少,他们有明确的目的地,他们知道走到了哪里,他们知道,所走的路,是正确的!
而现在呢?现在却什么也不知道。
因此,哪怕仿佛近到只要再有半个时辰就会到达的那片昏黄的灯火就是他们的家乡,现在,他也必须停下,必须休息。
他小心地放下弟弟,然后摸索到了一棵又高又粗的树,解下包裹,他把猎刀别在腰间,然后开始爬数。
树干很粗,他手脚并用,爬得极快,这时,即便一只猿猴见了他爬树姿态,也会自愧不如。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原以为这颗树很快就有横叉伸出,却想不到爬了极高,仍未见到横叉。
在树上休息,那是密林求生一个要旨,在树叉上展开绳床,既可避免野兽攻击,又可防止一些蚊虫叮咬,但这么高的树,显然不适合做休息场所。
停在这不知道多高,亦不知道身在何位的树干上,钟飞杰忽然有些迷惑。
时至今日,他所做一切“下意识”行为,都由“本能”所驱使,看似无意,实则有因。久经训练才产生的“本能”,已具备着无数“经验”堆积后的对照对应之筛选,那已类似于,先知先觉的趋吉化凶。
爬上这棵树,显然,这棵树一定有着令他“好奇”的东西存在,潜意识中,他是为了寻找休息场所,但向更深层次意识形态发掘,则是求得一个暂时的,安定的环境。
现在,既然它不适合成为休息场所,那么,这棵数一定有着,令他情绪稳定的东西存在。
那么,这棵树上有什么?
能够吃的果子?这果子不但能够果腹,还饱含人体所必须的汁水?
他继续向上爬。
但这次,才爬几下,忽又停下。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出。
静了片刻,他才知道自己遇到一项选择:
──向上,还是向下。
(YES啊NO)
向上爬,将会获得某种难以言明的“安全”,但同时也有一种,即将失去某样物品的不详预感。
向下滑,将会暂时保护那样物品,然而却令“安全感”悉尽丧失。
人生中不免遇到各种各样选择,通常状况下,进行选择的人都是无法预见选择后的结果的,谁也难以预见,选择后的对错。
但大多数选择,都是明朗的,对亦或错,得到亦或失去,都在选择时已向选择者展现。那是一种开明的条件。
但现在,他的选择是建立在一种“意念”之上。
而且这“意念”是异常隐晦、难以辨别是否存在的。
或许,无论他向上爬亦或向下滑,这都仅仅是,黑暗中的一棵树而已,给他带来的选择后的结果,也只是体力消耗的多些,少些;时间流逝的快些、慢些。
仅此而已。
但若这真是一项举足轻重“选择”呢?
然而──这也只是、仅仅只是:一棵树吧?
钟飞杰这样想。
*********
雨已停。
但雨水仍从枝叶中渗出,滴答落下。
钟飞雄睁开了眼。初醒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确定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等到他终于吃力地把目光移向那片昏黄的灯火、遥远的希望时,他才逐渐想起,他是在,回家的路上。
哦,回家。多么亲切字眼。
但是,家在何方?
“哥!”他微弱地叫。
“哥──大哥──!!”他大声呼叫。
没有回音。
“大哥不要我了……”他伤心地想着,无声地泪,缓缓滑落。
泪眸中,那片昏黄的灯火似在眼前,触手可及。
他吃力地支起身子,向前爬。
灯火凄迷,他的心里一片空白。
从2岁就跟着,相依为命了十年的大哥,竟弃他而去,他不信这是真地。
但大哥毕竟不在身边,说什么,也都无益。
他想到了挣扎前行的那一刻,想到了大哥始终袖手旁观,任其跌倒,爬起,滚下,站起……
一幕幕,似在眼前,那般的冷酷凄凉,那般的苍白痛楚。
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天地间的一切,都那么苍凉,惟有那片昏黄的灯火,那般可亲。
钟飞雄终于放声大哭。
哭声绝望,他也就在这哭声中,不停地滚了下去。
*********
钟飞杰终于爬到了树梢。
枝桠四散,这棵树的庞大,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这棵树的高大,却更令他咋舌。
手抚着这树丫,他挺立在树叉上,竟有种身在九宵云外,直欲凌空飞舞的飘飘欲仙感。
下山路上这棵树,竟似生在万韧绝顶的孤松,连接天界的梯子。
站在树上,仿佛可以俯视苍生万物。
远离红尘的脱俗之感,油然而生。
他仰起头,一声长啸,只觉心旷神怡。
一颗流星呼啸而过,空气震荡的丝丝声撕破寂静长空,那一闪即逝的璀璨,给这寂寞夜色带来一分美丽的孤独。
那团火球所带来的热量,竟使这寒夜,也为顿然一暖。
钟飞杰又一次想到父亲,想到钟无鸣的子孙。
“我钟无鸣的一生,的确不鸣。但我钟无鸣的孩子,将会成为一代天骄!”
“英雄豪杰,那是多少人的梦想,而我的孩儿,将会成为当之无愧英雄豪杰!”
“豪气震天宇、英风撼长空;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这就是我的孩儿!这就是我钟无鸣的孩儿!”
“哈哈……”
大笑而逝,长哭惊天。
钟飞杰的目中不觉蕴满泪。
──假如父亲在听到小妹瑛儿的哭声时知道第四个是女婴,他还会大笑而逝吗?
──假如九泉下有灵,父亲知道他去后一切,还会大笑瞑目吗?
钟无鸣,一生不鸣的你,倘若看到你的孩儿依旧像你一样,一辈子困在穷山恶水间默默无闻时,你还会大笑吗?
不再有笑声。有的也只是,哭声。
哭声绝望,钟飞杰凛然一惊:
“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