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急。
天黑、路滑、雨大、风急,钟飞雄已摔了十几个跟斗。
“上山容易下山难”,他的衣衫已湿透,身上新添的伤口已不知有多少。电闪之间可以看到他衣衫上的斑斑血迹,可以看到他面上,手上,所有裸露着的肌肤上所渗流着的、仿佛永不会消减的血水。
但他没有喊“疼”。
到了这个时候,他其实早已不知疼痛,早已麻木。
他很想停下来不再走。每一次跌倒,他都在想:“倒下,就不必再起来了吧?”但他依然顽强地重新爬起、重新站起,重新迈出异样艰难的、新的一步。
他的速度,已慢得不象在走,倒象在爬!每走一步,他都要停下来喘息片刻。路,渐渐平缓,沿途的树木,也愈多、愈壮、愈高。
愈来愈密的树叶,遮挡了冰刀般雨滴。就像在身边响起的炸雷,依然时不时的隆隆作响。但那如同砍向不加抵抗的羔羊的猎刀般闪电,却再也难以映全,周围的景观。
黑暗中,他盯紧了风雨中远方那依然不灭的昏黄,始终走在前面,为得只是,不让哥哥听到他牙齿打架的咯咯声,不让哥哥看到他,脸上的泪。
但是,这样的雨,这样的夜,钟飞杰纵然看到了他脸上的血水混合物,又怎能分清,那究竟是雨?还是泪?
在这样的风雨之夜,钟飞杰的脚步依然沉稳有力,他所迈出的每一步,也都像枚定在木版上的铁钉,坚定无匹。在他背上,是沉重的行囊,但他的身躯,却笔挺如故。
这八天的连续行走,对他而言,竟似仅仅是个起步。
这样的一个人,任谁见了,说不得都会挑起拇指,称赞一声:铁打的汉子。
可是若人们看到,这个铁打的汉子始终冷眼旁观着他那年仅十二岁的弟弟在饥饿劳累了整整八天的风雨之夜里,跌到、爬起、喘息,血水泪水横流却绝不伸手扶一把,不去帮忙,也不动情感时,是否会说:他有一颗冰一样的心和铁一样的神经?
钟飞雄的走,已是滚、滑、爬。
他的站立、移动,也必须连抓带拉,方可稳定。
他两手上的创口已不再有血。伤口处的肌肉则泛白、向外翻裂。
这样一双手,还能再坚持多久?
当它不能再支持主人的意志时,钟飞杰还会袖手旁观吗?
一道闪电过后,钟飞雄终于再次跌到、下滑,他两手抖抖索索抓住树根,用尽全身力气去拉,他的头吃力抬起,他的身躯吃力地向前、向下移动两寸,停。
他已无力。
眼睛依然张大着,盯着了远方。
远方有灯火。
灯火昏黄。
但大哥说了:那片灯火,有可能就是他们的家。
***
雨点,从枝叶缝隙中滴到钟飞杰身上。他缓缓弯腰,把昏迷了的弟弟抱起来,抗在肩上。
做这件事时,他的目光依然盯牢了远方那片昏黄的灯火。
然后,他开始走。
他走得极有韵律。
他的上半身几乎是静止的,两条腿就像被螺钉固定在身上的曲柄,迈出的每一步都很大,却决不影响上身的平稳和平静。
一个能用这种方式走路的人,无疑是位可以调控全身上下肌肉、绝不肯多浪费一分体力的丛林猎手。
但谁都明白,这样一种行走方式,换做这种山道崎岖、坑凹不平,而且时有拦阻物的下山路上,那得付出数倍于顺势而行的体力消耗。
一个绝不肯多浪费一分体力的丛林猎手,为何在不该浪费体力时大肆挥霍?
肩上所负的,是钟飞杰相依为命了十年的弟弟。
当他把弟弟抗到肩头时,所负起的已不单单是兄弟之情。
他担负的实际上是种责任。
无法推卸的责任。
***
这个时候,钟飞雄依然处于昏迷中,也因此钟飞杰的眼中可以有泪。
他不习惯在外人面前流露情感。当“习惯”被铭刻于脑海中,这“外人”也包括了至亲至近的弟弟。包括了除他之外任何人,甚至,也包括了他自己。
他的泪不是为自己流,也不是为弟弟流,而是为了父亲。
眼前一切,像极了二十年前一个雪夜。
那时他八岁。
那夜他随父亲爬雪山。雪纷纷扬扬,他穿得很薄,整日没有吃东西,也是早就累到精疲力竭。但父亲任他哭,任他喊,也不背他一步,每当他累得实在走不动,换来反是冰冷的注视。鄙视的目光下甚至还有踢打。
他恨极了父亲,恨极了那双,无情的眼。
但他更恨自己。
那夜他最终也是昏倒。昏迷时还未到山颠,醒来时却已离开雪山。
“男子汉大丈夫,不分年龄!”
“身为长子,你是我钟氏家族承传者,是宗族中最有希望的承继者,是我钟无鸣的孩子,又怎能,辜负我的期望?!”
“男子汉大丈夫,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而一个只想依赖他人的人,怎么去做人中之杰?决不妥协、决不低头,那是一个男人──哪怕他不到八岁──最起码的要求!”
父亲严厉的教诲,就自此烙进他的心灵。而那雪夜之后,他也终于理解、顿悟了,什么是爱!
爱,原来只是一种,严厉的祝福。痛苦的守侯、全心的塑造,只是一种,被刻意掩盖了的,冷酷的,温馨!
长兄如父。
如今他二十八,幼弟钟飞雄十二,长弟钟飞豪十六岁。
十六岁,已到娶妻生子之龄,小豪,现在可好?
对待这最小的弟弟钟飞雄,他也的确尽到了长兄的责任,更多时候,他其实更像个父亲。
但是,弟弟能理解他的爱吗?弟弟对于他,是否也象当年的他一样,心里充满了对于父亲的恨?
钟飞杰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在这个大雷雨的山林之夜,在这陌生的地方,他只知道,他们已迷路。而且,还不只是,迷路那么简单!
远方的昏黄,在这漆黑的雨夜,显得是那般温馨。那片昏黄的灯火,在这种时候,所拥有的含义是否只有一种──希望?
然而,钟飞杰却感到一阵阵寒意。
那决非因为冷,而是畏惧!
三天前的深夜里,他们吃尽最后一点干粮,喝干最后一滴水。也就在那时,他们看到了灯火。这之后每一夜,他们也都能看到灯火。
这时的行走,也只是种固执地追求辉煌。
那片灯火,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他们新的目的地。
然而,也只在这雨夜,只在这突然的电闪雷鸣间,他才有种不祥预感──为什么,无论是上山、下山、开阔地、密林中,还是在凹谷、拐角,都能看到那片灯火?
飞蛾自投火,那片光明,对他们而言究竟是希望,还是一个永也无法醒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