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绝地。
绝地的意思就是,这地方什么都“绝”。
口小腹大,呈倒锥形,每日只有半个时辰的正午阳光能射到洞窟底部,即使如此,也如一支烛光燃在无边旷野,显得无比微弱。
洞中气温很冷,以至洞壁上少有的泥土,也如千载玄冰般坚硬。
有水。
但渗了下来的少量的水,未到半腰便冻为坚硬的冰瘤。洞壁各处,但凡能接触到的,全是坚逾精铁的青黑色岩石。洞底凹凸不平,尖棱型山岩到处都是,以至竟连仅供一人平躺的平整地面都没法找到,只可把身子卷缩成各种各样奇怪姿势方可勉强卧躺。
洞底干燥,除了尖棱型山岩连泥土和尘灰都没有,苔藓地衣也不见生长——当然就更不可能有其他活物。
落进这样一种绝地里,能活多久?
钟飞杰和钟飞雄,却已活了整整七天。
这当然是个不确切数字,因只要以日照衡量时间,就得考虑阴雨,而他们,宁可相信没有阴雨。
但纵是如此,也已七天过去。他俩,还能再活多久?
“七”天里,他们的话少到可怜。最初还庆幸未摔死,还试图呼救,但很快,连呼救的力气都没了。然后就只恨自己,为啥没摔死。
——洞底这么多尖棱山岩、洞窟是如此不知多高……这样也没摔死,究竟幸运,还是不幸?
饥饿、寒冷,使人懒惰;干渴、焦虑,使人几欲发疯。但和二者相比,他们连发疯的意识也被“懒”所掩盖。他们已,懒得发疯!
安静的卷缩着,始终昏昏欲睡。
最初“还活着”的兴奋早就无影无踪。他们的头脑一片空白。过去的时光都如上一世纪所做过的最不真切最荒唐的梦。甚至,连自己究竟是否还活着也都是个疑问。但就是这疑问,也懒得思索、懒得追究。活着又怎样?死了又怎样?地狱中,怕也不过如此。
可是到了“第八天”,钟飞杰忽然决定,不能再“懒”下去。
“阳光”射入时,通常也有水,从洞口滴下来,能恰到好处滴到洞底的位置是一定的,因为没有风的关系,第一滴水和最后一滴水落下的方位,简直不差一丝。
钟飞杰和钟飞雄当前所卷缩着位置,恰就是水量最丰位置,只需把嘴张开,就能一滴不漏接住滴下的水。而且,这里还能享受到每天半时辰的日照温暖。
第八次,最后一滴水饮尽,钟飞杰忽然坐了起来。
他坐起的速度,就像一个最懒惰的人最不情愿从床上慢吞吞坐了起来,在他自己想来,却已是立刻“弹”起。
从他开始有坐起来意思到完全坐正,足足用去了盏茶时间——按当今世外已渐成惯例的最新表述概念,那就是足足用了十分钟。故而,他“忽然坐了起来”的最初,“阳光”还在洞口有朦胧一层,等他终于坐稳准备说话,“阳光”已无影无踪。
又是漫长的黑暗,到来了。
钟飞杰呆呆坐着。
也不知多久,他才想起因何要坐起来。
他慢吞吞说着,“小……弟…………醒醒……别睡……我们……得……活……下去……”仅仅十二个字,然字与字、词与词间,都拖得很。以至这句话说完,又过去盏茶时间。而他说话的声音也小到可怜,近乎低不可闻自言自语。
不过在这静到能听到彼此心跳的黑暗洞穴,这样的声音,已然足够传遍每一角落。
钟飞雄只是懒洋洋稍微更改了卷缩姿态。
这就好。
钟飞杰顿然放心。
他知道在绝境里,最重要是,绝不可生出“死就死吧”想法。
只有求生信念不灭,才能谈到方法。
比如,尽量保持体力、寒冷地带要保证体温……
过去这些天,他们总处于“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态。
但随被困时日的延续,再这样下去,无疑只会一“睡”不醒。
“不能睡。至少,我们不能同时睡。”钟飞杰这样告诉弟弟:“要活下去。要互相鼓励。要始终坚信,天无绝人之路。要相信大哥,我们一定能活下去。”
钟飞雄又懒洋洋稍微动了动。
“小弟,人来到世上,首先就是啼哭。那时,人便明白,今后要遇有很多苦难和不幸。但活着,就当有作为。上天安排我们活着,就一定有它道理。我们不能白活这一回。‘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父亲对我们的期望,我们不能辜负,他老人家一片苦心。”
“再苦、再难,咬咬牙,我们都挺了过去。现在,不过是暂时没有吃的。饥恶不可怕、绝境不可畏。相信我,一定能继续活下去,挺一挺,很快就会有人救我们!”
钟飞雄再度懒洋洋改变一下卷缩姿态。
但这次,却是去捂自己的耳朵。
钟飞雄急了:“迷路那么久,我们几度断粮,上天总在我们最饥饿时送上食物;从那样险的地方坠到这么深的洞中,我们都没死,区区饥饿,又怎能难倒我们?……醒醒,听大哥的话,挺起胸膛,坐起来!”
钟飞杰的话,由慢到快。
他的声音也逐渐恢复为日常说话的速度。
就连音量也大了不少。
寂静的洞穴,一直到他停止说话的很长时间里,都响着愈来愈弱的回音。
回音消失了。
不再捂自己耳朵的钟飞雄终于慢吞吞回答:“大……哥……,我……困……饿……冷……,想……想……睡……真的想……,想……”
“睡”字未出口,人已再度安静。
他的确真的想睡。
困、饿、冷,交相折磨着他疲惫的神经中枢,他只有“一睡不醒”念头。
他不想动,也不想活下去。
只觉得累。
——活着真累。
钟飞雄今年十二岁。
十二岁稚龄,早已深深体会到了累的涵义。
他不想再“累”下去。
这十二年来,他不是为自己而活。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哥。
他羡慕那些想哭则哭,该笑则笑、无忧无虑的顽童。
他不想有太大志向,他只想平平凡凡活着,到该死时,再一睡不醒。
现在,终于可以给自己找足理由,从此,一睡不醒了吧?
再活下去,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