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内,应声愁眉苦脸看着这昏迷的人。
他困惑的直抓脑袋。
“我爷爷眼是瞎的,皮肤是黑的,两手一样大,两脚比常人大得多。这人眼不瞎,皮肤白,左手小右手大,两脚不长,长相也是王郎中,一点不象爷爷。除了胸前那几颗黑痔,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象我爷爷。”
钟凤神情迷茫:“可他就是你爷爷。”
应声摇头,“他不是。”
钟凤哼了一声:“他是。我说是就是。”
应声:“不对。他不是。我算过了,他不是。”
钟凤:“就算他变成婴儿,只要我说是,就是。”
应声:“娘,为什么一定说他是?我知道他是你丈夫,你不想让我杀他。可他杀了我爷爷。我爷爷是你爹。我爷爷有三个儿子,都是你丈夫。”
“你胡说什么,”钟凤有些气恼。
“我没胡说。我说了实话。”在钟凤面前,应声仿佛总也长不大,孩子气的哼哼着:“那——他要真是我爷爷,是不是也就是说,不是他杀了我爷爷而是我爷爷杀了他然后他再假装自己是王郎中,我爷爷为啥要这样做?要是……”
突然停口。
呆呆地看了钟凤半晌,忽然极端嫉恨的瞪着钟凤:“娘!我知道啦!是爷爷喜欢你想当你丈夫又没办法!——对不对?!”
钟凤的神情,刹那间变得异常难看。
“娘——!”应声大叫。
钟凤垂头。
她忽然捂了耳朵,疯亦似歇斯底里而叫,“——滚!快滚!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知道!滚!都滚!都滚开!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格格格格……”钟凤开始笑,“呜呜呜呜呜呜……”她又开始哭。
——被王郎中治好了的失心疯,仿佛又发作了。
应声呆呆看着,惊恐的退。
后退。
倏然间就退出草房,退入了槐树林里。
一阵风拂过,槐树林忽然洒满业已干枯的黄白色细碎槐花。
花落满地,风更大。
风过后,不久前才开的野油菜,忽然纷纷枯萎,坠落。
草房内忽哭忽笑的声音终止了。
应声的脸色忽然通红,忽然铁青,如是几经转折,终于再也忍耐不下,嗖然间便重新射入草房内。
草房的破烂大门没有关,站在房中就能一眼看到槐树林里那些细碎的落花。
不再哭也不再笑的钟凤,呆呆的凝望着远处越来越甚的槐树林内那些闪烁的金黄暮色,望着风拂过之后纷纷扬扬的细碎落花,她的心亦如这风中落花,充满了听天由命之苦涩无奈。
转头看看躺在床榻上这犹在昏迷,却难以确定究竟是丈夫还是公公的人,她的泪未落,心已碎。
这已是她第四个丈夫。
她不知为何竟如此命苦。嫁一个,死一个。现在,竟连这只有丈夫之名而无丈夫之实的“王郎中”也不知死活。
但他果真是王郎中吗?
若是,何以右手五指俱全,指肚上黑痔却消失?又何以他的气息像极应瞎子?他前胸也长出唯有应瞎子才有的黑痔?他若是应瞎子,又为何没那双大脚?
他究竟是谁?
——亦或,他根本就是,那梦魇中的恶魔?
那驱之不去,畏入心底的恶魔?
“娘!——你说呀!”应声吼叫,“他究竟是谁?为啥你不让我杀他?!我不相信他是我爷爷,现在也不相信,他是王郎中了!但你一定认识他!一定跟他……”
他的目光,更为嫉恨了。
他的胸膛不停起伏着,脸涨到紫红。突然大叫一声,冲出草房,身躯倏忽不见。
钟凤的眼泪,终于洒落。
对这孩子的话,她也伤心/碎心到了,极点。
“水……水……”眼泪,洒在了那人的脸上,那人忽然虚弱地呢喃着,此时此刻,他颤抖的声音,居然既像王郎中也像应瞎子。
钟凤的面色一变再变,终于一顿足,冲出了草房。
落花缤纷。
空气里也飘满阵阵花香。
应声飞步奔跑着,却不知自己要跑到何处。
他看来也只是在奔跑,奔跑的速度看来也并不快。
可是你只要注意他的视线略一转移,就发觉他已远在数里外。那就像“海市蜃楼”传来的虚像,令你根本不知他究竟身在何处。
花香袭人,应声不停地奔跑着,每一步嗅到的花香,也都不尽相同。
茉莉、玉兰、桂花、丁香、百合、勿忘我、曼陀铃、牡丹、芍药、木棉、紫荆、代代、珠兰、米兰、白兰、夜来香、晚香玉、含笑、迎春、凤仙花、虞美人、千日红、长春花、胭脂、金盏菊、荷花、菊花、水仙、美人蕉、麦冬、月季、桃花、石榴、九里香……
然而这所有该开的不该开的花之香气,却都隐含一种莫名的、唯有在落花时节才隐隐有之的独特气息。
那是落花的气息。
是衰败的气息,死亡的气息。
目光所及,也都是纷纷飘落枝头的落花。
花开是美,花落也是美。
可是如果所有的花都是因为那楚楚哀婉的美而落,这是否也是一种无言之恐怖?
他最终停下时,只闻到了一种落花气息。
这样的气息,世上也唯有一种花能散发,而它的落花,其实才是盛开,它的盛开,才是死亡。
它是雪花。
雪花的气息,也只能是,寒冷。
应声茫然而望,雪花纷纷扬扬。
这里……竟是雪山区吗?
他那缩地成寸玄术,何时竟然达到了如此威力?
“水……水……”
草房内,那个人依然用着,既像王郎中又像应瞎子的口音,微弱而不停地呢喃着。
“水”字之后,似乎还有什么别的字,可是钟凤既听不到,听不清,亦无暇分辨。
她只知道,这个人要水喝。
她心乱如麻,到溪中取水。
溪面上,飘满了野油菜和槐花的花瓣,看上去就像一条花溪。
美是美到极点,可也美得令人碎心,令人心酸。
她的心,也正如这花溪的景色,又是碎,又是酸。
草房里那个人,究竟是谁?
或曰,当应声在院里飞星开玄,同一时间死在应瞎子屋里的人,究竟是谁?活着出来的又是谁?
若是王郎中,那是她救命恩人,她的丈夫。这些年来相互依赖,虽无丈夫之实,却有夫妻之情。和他一起,总觉安全、平静,却无爱。
若是应瞎子,那是她的公公,亦是她视若父亲的人。多少年,她都把照顾他作为一项责任,对他,敬到极点,可也恨到极点。
可若是那,驱之不去的恶魔呢?
每次丈夫死后,都会在睡梦里侵犯她,尽丈夫之实的恶魔呢?
自是畏到极点、怕到极点,可也,想到极点。
那是一种生不如死之欢悦,甚至,比王郎中用针灸和推拿,让她感受到的,还要更令人期待。
有时,她甚至希望每天嫁个丈夫,然后丈夫当天死掉,以便那恶魔每夜都出现在她梦里。
但她更相信,假如那恶魔当真出现,她定会不顾一切冲上去杀了那恶魔!
但现在……
长长的叹息一声,她却唯有取水,唯有尽心照顾,草房内,床榻上,这个不知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