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得王郎中大为受益。那被应瞎子叫做“石不开”的汉子更是瞪大两眼,连连点头。他长得稍显木呐,若非双目炯炯有神,定会被人当做老实可欺。这一瞪眼却又令人觉得老实可爱,反而更想试着看看,怎么才能把他欺负欺负。难怪此人竟有绰号叫做“老实可欺”。
玄女观主“唔”了一声,想是虽不完全同意应瞎子说法,但又为应瞎子猜中而不得不同意。
忽问:“我这徒儿的确无甚心计、老实可欺。但我却绝非这一个徒儿。”
应瞎子道:“两位方才是否留意,我那孙儿在说‘爷爷,我去叫娘把饭端来’以及‘爷爷,饭放哪儿’时的相应举动。”
玄女观主稍作回顾:“他曾进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应瞎子道:“作为瞎子的眼睛,他那些举止话语,便已暗示了他眼中的令徒的行为性格。”
玄女观主恍然:“不错!那两句话,的确有点老老实实不肯多思多想样子。若街头巷尾摆摊算命,某自能意会。却是从未想过,以你名气,竟还需要‘眼睛’。”
应瞎子道:“铁口直断,自然都需要眼睛的。”
玄女观主道:“但如此一来,岂非一切都是推断而非测算?你又如何使某信服于你?”
这疑问自然也在王郎中心里。
应瞎子道:“我却正要你怀疑我那测算水准。”
玄女观主道:“何解?”
应瞎子道:“想必观主定曾过‘算者不破、破者不算’这句。”
玄女观主道:“听过。”
应瞎子道:“测前途命运之命师,一旦又算又破,必临两难之疑。若我测出有灾,则我化解后主顾居然无灾无难,究竟我没算对,亦或破解生效?主顾于事后也会同样质疑:若有灾,破者失误!若无灾,算者糊弄人乎?”
玄女观主微笑:“命运本就不可捉摸,心安即可。”
应瞎子道:“然。但此言只能以你身份对人而言。瞎子身份卑贱,不可如此明言。”
玄女观主道:“哦?”
应瞎子道:“凡夫愚子求心安,危崖苦渡求解惑。穷算卦、富烧香。求到命师者,非灾即难重重压顶,一叶障目迷海沉浮,化不得灾厄只求喘息也。烧到庙堂者,亦施亦舍见门俱拜,财去人安礼到心安,保不得富贵还有身家呢!观主,尔却焉能以常人视之?故,瞎子不得不问上一句,今日前来,欲上香乎?卜卦乎?”
玄女观主目光闪动,沉吟道:“未来原就最难把握。人之于世,对于命运的探究和迷茫几乎所有人都会经历。对于未来,知不知道是种矛盾。假如知道,生命有何意义?但若不知道,岂非糊里糊涂而来糊里糊涂而去,活了一生又有什么意义?死与活,和那林间不为人知树木,又有何等区别?”
应瞎子道:“这么说,观主是为卜卦而来?”
“……”
玄女观主无语数息,惭然道:“若卜辞不佳,说不得,也会求教破解之策。”
应瞎子道:“然则命师此一行当只是泛称。观者如眼,看得多了,自能做出铁口直断。堪者如耳,过耳之风勾勒周边疏空,听得多了,自能堪破世事舆情。卜者如嗅,诸多气息杂乱不堪,嗅得多了,或能当下分辨死活鲜腐,或也久入兰室而不闻其香、身入茅厕不觉其臭。测者如心,心静自凉,然心若静了不动岂非已死?博者如驭,定下目标,自能改了徒遇易了安危,山不转还能水来转,然若弄错了根本目标,莫不成还要兜兜转转南辕北辙绕过一个大圆才能回归本径?”
说着,青刺刺的眼睛转往玄女观主面部,使得玄女观主虽明知应瞎子两眼都瞎,仍有种被利刃剖尽衣衫的极度不舒服感。
而应瞎子也便用这令人很不舒服的“看”,看着玄女观主:“倘再具体分析下去,人、事、局、棋……命师此一行当,因其侧重点不同,又有不下十种无法一一例举之门类分别。但无论何等长项,何等趋向,命运本身,都是不可捉摸的。”
轻轻叹息一声,应瞎子接道:“身为命师,纵或能够透过时空的长河偶尔看破未来,也必将会因,影响河流的诸种外因迷于当下。故,无论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局、一盘棋,既曾涉及前途命运,便只能够依据现有发展趋势来做相应的未知推测。是以,真正的命师,必是一名好的观察者、推证者,倘若纯以‘玄机’误人,或可愚弄一时,却终有被拆穿时。那‘拆穿’,也许并非命师本身的失误。但你不能指望,所有的命师,都是一名最佳棋手。”
玄女观主颔首。“如此说来,你才宁可让我觉得,你那铁口直断和玄无关?”
应瞎子道:“观主非常人也。玄女观也屡见不鲜‘问吉凶、测命运’者,瞎子若在观主这里故弄玄虚,反而无益,唯有阐明真相,方可坚定观主心念。是故,瞎子宁可择‘断’去‘玄’,为的便是,观主敢于对瞎子说明真相。以方便瞎子的判断。”
王郎中暗暗点头,仔细想想,的确如此。
很多事,其实只是一个“观察”、一个“判断”,再加上最后的验证。
若观察的细,推导的周密,判断时极为审慎,那么最终的验证准确率必然相对较高。玄而又玄的“算”,在某些时候,原就包含各项已有条件,如何利用已有条件作出貌似惊人的铁口直断,实则也体现着,命师的真实水准。
但如此一来,世间命师岂非并无玄学能力?而若并无玄虚,则所谓“破解”又当如何解释?此外,纵然别的都能利用已知条件做经验上大胆推断,钟应氏和钟氏家族所遭遇的“水火同现”异兆,难道,也是一场骗局?
思索间,只听玄女观主道:“嗯,捉摸。命运本身是不可捉摸的,因此,你这‘铁口直断’的分析判断,某些时候,反而更能将命运的朦胧形态大体捉摸。我明白了。不过……”
他凝视应瞎子道:“您若不做亲自测算,我又可信谁?您若亲自测算,又有谁来为我把命运进行捉摸?”
应瞎子忽再度一笑,这一笑,又大现诡异之态。
笑容中,大声叫道:
“应声!”
“来拉!”
应声答着,果真人如其名,应声而至。他声在门外,人却幽灵般,已然出现于应瞎子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