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凤搀扶着王郎中,一句话也没再多说,立刻离开了这并不拥挤,却显然无法容忍外人插足的村口茶亭。
两人走出三十余步同时松了口气。钟凤压低声音,“看这几人不是谷岭村装束,我没见过他们。”
王郎中回回头,走出几步又回回头,然后微笑道:“小凤儿,你现在再看。”
钟凤回过头,但见亭下只有那四名轿夫各占一凳一桌。
他们坐姿各异,举止丝毫没有异常,但不知怎的,无论怎么看,也都只能看到他们四个人。
钟凤当然知道亭下至少还有石老汉,有轿子和马,有个健壮的汉子和尊贵的老者——但这些人呢?马呢?轿子呢?为何怎么也看不到?
王郎中微笑,“走吧,别看了,再看,也还是一个,根本看不到。”
“他们是谁?”钟凤沉思着,“好象很面熟,在哪里见过。”
这疑问自然没人回答。
两人进了村,拐过两个巷口便到应氏祠堂。
应村最富丽堂皇的,就是这祠堂了。紧挨祠堂是个小小的土地庙,已经十分破旧。从二者间隙挤过,便到一所被祠堂和土地庙掩盖了的宅院。宅院没院门,院墙只到腰间。与没有院门的院门正对着的,是幢低矮的石屋,石阶前愁眉苦脸蹲坐了个十六七岁大孩子,正在以肘支膝两手捧脸,仿佛陷入沉思,其实,换个角度细看,就能看出这大孩子正打瞌睡。
浓烈的药香从石屋左边的茅草房中飘出,王郎中皱眉,“这孩子,药都快干了!”叫道:“应声——快去添水!”
这是应瞎子收养的小童,是个弃婴。虽说人们都知他是三村六姓的娃,却不知他究竟谁家扔掉不要的。应瞎子在他六岁时收养了他,给他起名为应声。
听到有人喊,应声睁睁眼,姿势仍未改变,仿佛还在半睡半醒间,也仿佛反应总比别人迟钝半拍。他少年老成的脸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和麻木之色,王郎中的叫声,对他竟没一点作用。
钟凤叫道:“应声!快去给药添水!”
这一声甚是尖细锐利,应声惊一下,突然跳起来,“噶?药?”慌乱地窜进茅草厨房。
王郎中和钟凤缓步进院,进石屋。
石屋内只有两张床,一大一小,都是土坯上放张木板,板上再铺竹席,两床间是供桌,桌上常年燃着三柱香,除此就是一只只厚木箱,一口口缸,一只只坛子。
应瞎子静静躺在大床上,犹在昏迷。他盖了一床黑得油亮的被子,被子露出的破棉絮也肮脏到呈灰黑色,被子短地只能盖住颈到小腿肚子处。
王郎中摇摇头,心里不禁有些酸楚。应村的生活,比钟家村富得多,应瞎子的名气要比他王郎中大的多。但两人的生活却始终有天差地别,仿佛人们对于命师和医师,从心理上,就有着两种不同的观念。
昏迷中的应瞎子,头戴一顶瓜皮小帽,枕了截圆木,他长须及腰却肮脏无比,脸上虽有皱纹,却也被皱纹中的污垢添平,以至于只能看到脏乎乎的脸。他瘦若一只山羊,唇乌青,一双平板大脚,黑得可与碳灰相比。
自三个儿子相继死亡、钟凤回了娘家,应瞎子的日子,那是一天比一天难过,人也一天比一天肮脏。
王郎中叹口气,伸左手检查脉搏,而后取了长长短短十三支金针,歪歪扭扭七支银针,这才突然一掌拍在应瞎子的心脏处。“冬!”一声如锤击鼓,应瞎子挺身而起,接就一阵急咳,啐出几团黑红色血块复又躺下,无力地抬抬眼皮,“你,……来,来……了?”
“别说话。”王郎中轻掂金针,眨眼十三金针分刺左右虎口、人中、华盖、膻中、中丹田、左右涌泉、会阴、左右肩井、百会、关元十三处大穴。再伸右手,大拇指按压应瞎子天目穴,左手七支银针缓慢由劳宫穴始,刺入劳宫、少府、神门、乳最、巨关、中腕、京门,全部刺入,松开按压天目穴的大拇指,长舒一口气。
应声不知何时已在屋门处,探头向内张望。
“去做点稀饭,少放盐,加菜叶,出锅时点醋。”王郎中回头向钟凤吩咐。钟凤走出屋,在门口时一揪应声耳朵,“小鬼头,有什么好看?”应声“哎哟”一声,被钟凤揪了耳朵拎走。
王郎中拔下金针和银针,把它们小心地收回药箱。
应瞎子轻咳两声翻身坐起,啐出一口浓痰,伸伸懒腰,“……好舒服呀!”
他长长地喘口气,青刺刺的一双眼转向王郎中所站位置。“我算过了,你该在午后才能来。这么早就来,一定有别的变故。”
应瞎子这双眼,虽是什么也看不到,但谁也不愿让它瞧着,就仿佛这双瞎了的眼,比钢针还要刺人。王郎中也不例外,每次被这双眼“看”着,都仿佛正被撕烂衣服般羞愧不安。
他转过头,避开应瞎子的眼,淡淡的说道:“你能算错时间,会不会再算错原因?”
应瞎子屈动指头,不停地点颤片刻,“和我那妹子有关吧。她该有一劫,是不是,应劫了?”
王郎中道:“她双腿已断,受了内伤,无法言语,脉象如死人,当今仍在昏迷。”
应瞎子的手指再次点颤片刻,“不对。她曾死过,但你在这时来,足以证明,她还活着。”
王郎中摇头,“哦?——她五阳、五阴、四营脉象都无法察得,心跳已停,谁敢说,她还活着?”
应瞎子摆手,“今日不利出行,唯一生时在卯辰之间,辰时后倘仍在远行途中则必有死讯。但你于辰时赶到,已把生机带出。此其一也。”
王郎中道:“其二。”
应瞎子道:“你到后,第一句话是‘别说话’,我那妹子最多是个无法说话;你若说‘别动’,我那妹子才死路一条。此其二。”
王郎中怔:“这也有关系?”
应瞎子道,“再急的事,若与你无关,你也不会急,而你急急赶到,足见你方寸已乱,能令你方寸大乱,无非是……”话意一转,“此其三也。”
王郎中苦笑,他那苍老古旧的容颜上,居然略略显出少年人被看穿了爱上邻家姑娘时才有的局促与羞涩表情。
难道,王郎中和钟应氏,竟有着不同寻常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