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王郎中在妻子搀扶下,行向应村。
他的妻子就是钟家村三寡妇,闺名钟凤。既是钟入云继无益、无欢之后的第三个孩子,也是无字辈里单论女性的老三,故在未嫁前常被喊做三妞、三闺女,首嫁于应村年纪最大的应瞎子的长子,丧夫后按规矩下嫁于小叔,应瞎子只有三个孩子,她就连嫁三夫,而其夫则总在半年内死亡,就此,钟凤被视为“白虎煞星”,应家再无人敢娶,别的家姓当然更不必说,只得重回娘家。
三百里大山与世隔绝,百里大愚山只有三村六姓,以落花集为山里人唯一联系纽带。钟家村居大愚山最高峰青岩山的山岗上,钟为大姓,辛为小姓;谷家岭居大愚山的山后,谷家大姓,钟、辛、应、石、穆五姓为小姓;应村居大愚山的山下,应家、石家参半。
六姓人家相互通婚,若然娶了嫁了并非百里大愚山三村六姓的人,则只能迁居什么姓氏都有的落花集,又或经历种种考验后允许前往世外去,就此不再属于山里人。
六姓里的女丁不会做妾室更不会做婢女(妾不称娶,称纳。),六姓以外姓氏不允许做六姓人家的正房,因而六姓人家里的女子嫁了后夫亡,弟承;娶妻后无子而妻丧,则妻姓家里,须得以未文定姐妹而代之。
一个女人若被视为白虎煞,无论再漂亮也没有用,既是再也无法嫁出,钟凤伤心之下,心智迷乱,幸得王郎中悉心诊治,才使其复原。六姓人家规矩是女人失夫后要么立下贞节牌坊矢志不嫁,要么便得在一年内嫁出,钟凤既不愿意立贞节牌坊经受贞洁考验,又无人敢娶,只得嫁给受普遍认可的唯一的外姓人王郎中为妻。
王郎中长她三十多岁,老夫少妻极不相配,但她自嫁给王郎中后,两人感情居然日见深厚。
应瞎子是钟应氏表兄,也是钟凤曾经的公公。她嫁给王郎中,名誉上却是招婿。两人的亲事由应瞎子做的说客;而就年龄说,王郎中仅比三村六姓年纪最长的应瞎子小上三、五岁,两人之前可谓兄弟般亲切。这种关系,使钟凤虽嫁,仍视应瞎子这里为自己的家。而她回到应瞎子那里也从未改过称呼,依然口口声声便是阿父。王郎中倒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
辰时初,两人到了应村的村外。
半个时辰的路,钟凤虽不觉累,王郎中额上却见薄汗。
“到茶亭歇歇吧。”钟凤关切说着,扶了年逾七旬王郎中进到村口的茶亭。
那只是个简陋的草蓬,八只厅柱歪歪扭扭支撑着大致呈长方形亭顶,亭下几张简陋条桌,每张条桌周围放了四张长凳,亭后有小屋,被布帘隔着,既是睡觉所在又是储存食物之处。
应村是连接落花集以及钟家村、谷岭村的唯一通道,因此也是唯一有设于村口的茶亭以供来往行人歇脚的村子。
但三个村子相隔甚远,来往不易,除了落花集庙会,平时倒没什么人来往。因此卖茶的石老汉夫妻,常常只是一个人守着,另一个去做农活或采办食物。
现在亭内就只有石老汉一人烧火煮饭。
这里的情况钟凤当然很熟悉,她一到亭外就扬声喊叫:“石大叔!”
石老汉闻声而出,见是钟凤和王郎中,忙道:“快进!坐!坐!”让进两人,习惯性把肩上搭的早看不出颜色的抹布取下,把条桌长凳擦一遍,这才满面笑容打招呼,“你们可算来了!这两天应瞎子一直昏迷,别人都瞧不好,大伙都念叨你俩呢。”
说话间端来两碗茶水,“喝茶,喝茶,累坏了吧?我还说找几个小伙子去抬你们,没想你们这就来了。在这儿吃?还是回家里再吃?”
“这儿吧。”钟凤说,“给我们三个饼。”
“好莱!”石老汉哟喝着,出凉亭去他的小屋掀布帘自去取饼。
王郎中端茶碗习惯性先吹一口,想起这里的茶水只是最粗糙茶叶煮好的水,根本没茶叶,就微微摇头,仿佛暗笑自己的心神不宁。
慢条斯理喝了几口水,目光落在大道上,不觉微奇。
四名汉子抬了金漆小轿飞步赶来,轿后跟了匹健马,马上断坐一名年轻汉子。轿夫一式青衣小帽,衣衫都已湿透,身上溅满泥点。那马上汉子却穿身土布衣衫,手中有把已合拢的黑油布伞,仅裤管上有些泥点。看样子由远处连夜赶来。
转眼轿子奔到茶亭前,那汉子一勒马,健马嘶鸣人立而起。那顶小轿也随之而停。那汉子生得虎背熊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下马后一拍马股,健马便嘶鸣一声自行奔向亭外栓马柱处,探头到马槽中喝水。
那汉子大步流星走进亭内,扫了王郎中和钟凤一眼,便径直行向亭内唯一一张漆红漆的条桌前,四下打量,确信并无什么不妥,这才给个手势。
轿夫掀开轿帘。轿内慢吞吞移出一人,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略有些发福,面色红润,额下一部五寸长的白须闪着亮光,身上虽土布衣衫,却掩不住富贵之气。他走进茶亭,先扫了王郎中和钟凤一眼,这才走向那张红漆条桌。
四名轿夫跟进,他们看来已是满面疲倦,但他们仍然四处打量后才陆续走入茶亭,一进亭便分散开来,各占一个长凳。未入座时倒还没有什么,一旦坐稳,不知怎么,钟凤竟陡然生出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刹那中茶亭里已挤满人,不但外人无法挤入,在茶亭中的她,也觉极其多余,恨不能立刻离去。
王郎中显然也有这感觉。
两人相视一眼,已决定拿了饼后,立刻就走。
“饼,——来喽……”随着一声哟喝,石老汉掀开布帘走出。
他立刻瞪大眼睛张口结舌看着茶亭下的人,又揉揉眼,这才迟迟疑疑、别别扭扭地拐来拐去,走到王郎中和钟凤面前,把饼放到两人的条桌上。
桌与桌间本有很大间隙,从布帘后到两人面前也可以直线走到,但石老汉却似走在极其拥挤的人群中,既艰难又略显滑稽地在空荡的间隙中小心翼翼左拐右拐,这才终于能够走到两人面前。
显然在他心中,方才的拐来拐去,都是前面有人阻挡。
钟凤拿过饼,“石大叔,我们先走了。”搀起王郎中。
石老汉应了一声,又如亭下繁忙地都是人而无暇招呼般,东张西望瞧来瞧去,也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