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萨,你找我?”帐篷外传来莱羽的声音。他从外面回来了。
“噢,是,大司马。没什么事,就是想到你快走了,想和你喝几杯。”我对他说。
快要离职了,没有乱七八糟事务缠身,他眼中那原本坚毅的皱纹看上去慈祥了许多。他爽快地答应了:“行。正好我也要和你再唠叨几句军队上的事。”
我拿来他摆在帐篷角落里的小酒坛和酒杯,放在茶几上。
莱羽和我盘腿坐在茶几两边,互相给对方倒满杯,一口喝干了第一杯酒。莱羽向来喜欢浓烈的酒。一杯喝下去,嗓子辣得很,我忍不住大声地一咂嘴,将喉咙里灼热的气息排出去。
“我看到莱立给您的信了。”我说。
“噢,对,我们赴死节第十五日回家去,然后我就不回来了。”他说着,掩饰不住眼睛里的落寞。
“我敬您一杯。”我伸出手中的酒杯,他也拿着酒杯和我碰了一下,我们又干了第二杯。
“我离开之后,你和莱胥一定要坚守皇都,绝对不能再出现莱彦造反的这类事情。”
“我会的。”
“还有,记得你在大司马考试中讲过‘葵赤草’可以用来假扮小麦迷惑鱼兽族,我一直记在心里,可惜没时间派人去种植。你在黑暗纪中可以让莱立在高原道大规模种植这种植物。我们受鱼兽族骚扰太久了,也许你就是镜界女神派来拯救莱国的那个大司马。”他语重心长地说。
“放心,大司马,我会把这件事做好的。”我不久之前刚和莱丹、莱羽一起任命莱立为黑暗纪的高原道守军长官,管理高原西军和东军。
“我的儿子莱立,他是个很忠厚的人,你们两人可以互相扶持对方。而且,”他笑道,“他对你的印象不错。或许你们未来有机会更多接触的话..”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对他说:“大司马和爹爹是要好的交情,按理说你们的孩子未来结合在一起也是件完美的事。可是,我现在并不想去思考这些事情。我还太年轻。”
“我明白,你身上任务太重。我只是说,如果未来有机会的话。”他说完又给我倒了一杯酒。
我本来酒量就不好,三杯烈酒下肚,便觉得脸上又红又热。
“大司马,”我借着酒劲问他,“您这辈子有没有最后悔的事?”
他听我这么问,愣了一下,说:“最后悔的事?怎么问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的。”我现在对于当时没有放弃大司马考试而和莱鹏隐居山林这件事后悔不已。借着烈酒的力量,我想找个人吐吐心结。
“后悔的事情太多,说也说不完啊!”他笑道,脸上泛着微微的红色。
他放下酒杯,问我:“你有让自己后悔的事吗?”
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些许:“刚才您说莱立对我感觉不错,但事实上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是那个人,他不久前和别人结婚了。”
“所以你一直没告诉他你喜欢他?”
“他知道,但是没办法。婚姻是他家里背着他决定好的。”我用手使劲搓了搓脸,然后直接把脸埋在双手里,这能让我感觉舒服一点。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他慈祥地问我。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曾经我很喜欢一个女孩子,她比我小一岁,是我的邻居。她从小就有一对珍珠一样的美丽的眼睛,而且性格非常宽容、体贴,她说的话能够融化所有的愤怒和沮丧。我和她的哥哥关系很好,经常到她家中玩,在我十一岁之前,我都觉得她像是我的妹妹一样。十一岁的一天,我和她的哥哥一起在他们家中的大院子里练武。那时还是黑暗九十九纪,院子中火炬点得很亮,我们两个人就在明亮的火光下练棍。她听到我们练武,就跑出来看热闹。她那天穿了一条淡绿色的裙子和一件粉色的上衣,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好像芙蓉花一样美。我不小心瞥到了她,竟然愣在了原地。那时,我忘记了比武的事情,结果被他哥哥一棒子打倒在地上,逗得她哈哈直笑。我从来没发现她笑起来那么美,从那天起,我就爱上了她。”莱羽将军说这件事的时候,眼里充满了爱怜和暖暖的微笑。
“那个女孩是卜内合贵妃吗?”我问他。
“你怎么知道的?”他惊讶地问我。
“贵妃曾经告诉过我,您和卜内合贵妃家是邻居,而去贵妃的性格正如您所说那样宽容、体贴。”我说。
他笑了,说:“你这孩子记性还真挺好。是的,是她。她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心意,因为在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父亲之前,他就已经和皇家订下婚约,在白昼一百纪来临之后把她嫁给莱晟大王。我是莱晟大王的陪读,感情很好。她最后嫁给大王,我虽然心中很痛苦,可也无话可说。谁让我当时太羞涩,没有提早告诉她的父亲呢?但是,她是那样一个纯洁的孩子,怎么能够进入皇家那么深的漩涡当中生活?我都能猜到她在皇宫中的生活,一定不快乐。”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事,只是没有把他和贵妃的那最重要的隐私说出来。贵妃说过她不会告诉莱羽莱丹是他女儿的事情,我也不能放松口风。我要感谢他,对我如此信任,把他生命当中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如实告诉我,让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已经快要死了,把心里的事情说出去也没有什么关系了。”莱羽将军眼中划过一丝落寞。
我听了之后心里很难过,我问他:“您之后的日子是怎样摆脱对卜内合贵妃的思念还有那种后悔的?“”
“我从来没摆脱过这种后悔。后来我知道她在宫中和皇后不合因此很痛苦时,我对她说,你放心,只要有我莱羽一天在,就会好好守护你和你的孩子。我坚守了自己的承诺,一直都在守护她,还有她的孩子们。”
说到这儿,莱羽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想告诉你的就是,如果你真无法在一个人身上实现你的愿望,就试着守护那个人吧。看到那人过得好,你心里会舒坦一些。”莱羽将军对我认真地说。
他眼睛里有一些泪花想要流出来,可是他望着帐篷顶深吸一口气,把泪水控制在了眼眶里,没让它流出来。
莱羽不想再多说了,他说怕自己会哭出来。
守护。也许我能对冉鹿做的也就是这两个字了吧。我无法和他有任何结果,那就只有在他需要的时候伸出手来。我也许这辈子都会像莱羽将军一样,守护着那个永远不可能的爱人吧。
随着黑暗纪的到来,我越来越不舍得莱羽大司马离开我了。可是在赴死节的第十五天,莱羽将军还是带着他的行李,跨上了天马离开了军营。他只带走了几件衣物和这些年他的日记。但是像是兵书、作战笔记这些重要的东西他并没有带走。他把这些资料都留给了我,让我以后慢慢读。
莱羽将军骑着天马缓缓离开地面时,我带着全部皇家卫戍部队的官兵在练武场上排好队列送别他。我们每个人都举起了手中的矛,让矛头指向天空,唱着我们的军歌,莱羽将军就在战士们嘹亮的军歌中消失在远方碧绿色的天空中。
第十七日,我把军队中的事务交给莱胥管理,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回家探望爹和娘。
这回家的路显得那么长,我骑在阿萨的背上,感觉这最后一次回“家”仿佛用了一辈子的时间。
爹比我稍早一点到家。我到家时他正在院子里拍打靴子上的尘土。娘和弟弟妹妹在厨房里面准备饭菜,听到我们回来了,娘让我们先喝点茶水。她的语气和平时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这是个正在等待死亡来临的人。她素来是个豁达的人,对死亡早就看开了。她这样看似平常,反而让我心里的痛楚更深了:镜界女神竟然连这样一个豁达的人的性命也要夺取吗?
在爹娘的床上铺着两件婚服。这两件衣服我之前见过,是爹娘结婚时穿的。我知道,他们要穿着这件衣服迎接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爹,你想在哪里等待黑暗纪?”我抚摸着婚服问爹爹。
“就在咱们家门前的海边吧。我们离开之后,你弟弟妹妹会把我们埋起来。”爹爹说。
“爹,对不起,我是老大,但我没法埋你们..”我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在我爹怀里大哭了起来。
爹爹抚摸着我的脑袋说:“爹娘不怪你,你是大司马,你要以国家为重。爹娘都知道。”
我还是不停地哭,我难以平复内心的歉意。
“萨,爹想吃海胆,你帮爹去海里抓一些吧。“我哭了许久,爹爹对我说。
我知道这是爹爹最后的愿望,我含着眼泪点点头。我到厨房对娘说:“娘,爹想吃海胆。你把葱姜切好,倒上醋,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背起带盖子的竹篓,把锥子放在里面,赤脚来到屋外的礁石上。我脱下上衣和长裙,把头发绑紧,跳进了海里。
我在水下飞速地寻找着,用锥子把海胆吸附在岩石上的吸盘撬开,然后放在竹篓子里。没多久,我背后的竹篓就装满了海胆。我双脚在海底用力一蹬,胳膊和腿一起划了两下,回到了海面。我来不及好好喘气,就急着游回到岸上,捡起散落在礁石上的衣服回了家。
娘已经把调味料做好,饭菜也准备好了,家里又充满了熟悉的饭香。我和弟弟一起把海胆掏出肉来,洗干净摆在盘子里。
“吃吧。”爹爹说。
大家什么声音也没有,默默地拿起筷子。妹妹吃了没几口就哇哇大哭起来,接着,弟弟也哭了。我看着他们,想哭,但是怕爹娘伤心,于是放下筷子,安慰他们说:“别哭了,全家人能坐在一起吃饭,多好啊!”
“可是明天过后,我们就不是‘家’了..”弟弟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我也忍不住哽咽了,低头看着桌子不作声。
爹爹看我们这样,微笑着说(我知道他是装出来的):“别这样孩子们,每家每户都得熬过这一关,过去就好了。”
是的,现在是赴死节的第十七天,离白昼一百纪结束还有三天。大家都在用近乎疯狂的仪式“庆祝“着黑暗一百纪的到来,掩饰着对于死亡的恐惧和悲哀,但事实上每家每户都在受着心理上的极大煎熬。三天过后,黑暗一百纪来临时,所有十五岁以上的人都会死去,这里面就包括我黑暗九十九纪二十年出生的爹,和黑暗九十九纪二十二年出生的娘,黑暗九十九纪十六年出生的莱羽大司马以及他深爱的小他一岁的卜内合贵妃。
吃完了这艰难的一顿饭,娘帮我收拾行李。她用烙铁把我的朝服烙平,整齐地叠放好;又亲手给我做了两双鞋子。
那晚,我和爹娘聊了很久,然后迷迷糊糊地躺在他们的中间睡了。
我多么不想醒来啊!如果我可以永远和他们一起睡死过去该多好!
醒来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我大哭着,抱着娘久久不愿松手。最后,娘硬是把我推开,对我说:“你是大司马,要保卫女王和莱国,否则爹娘死了也会不甘心的!知道吗?”
我含着泪点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时间快到了,萨,上路吧。”爹说出的这句话,仿佛一块巨石砸到了我的脑袋上。我停止了哭泣,感觉自己的思绪已经被掏空了。我木讷地站起来,爹爹将行李放在我的肩头,挎着我的胳膊送我走。可是我的脚根本动不了。
“萨!振作起来!巴,把你姐姐的马牵来。”爹虽然这样说,但是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泪水。
弟弟莱巴牵来了我的飞马。爹爹把我推上了马,然后拍拍马屁股,我便离开了地面。
我哭着回头看我的爹娘,大声对莱巴和莱达喊:“巴、达,爹娘就拜托你们了。找个好地方埋起来!”
那日以后,我便没有了爹娘。
碧绿色的天空中倒映着圣山发出的绮丽的光芒,好像不同颜色的玉石肆意地镶嵌在空中,绽放着自由的线条和花纹。我骑在阿萨身上,风吹过我的脸庞,泪水被慢慢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