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我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莱鹏示意我跟在他后面。他警惕地左右张望着,然后闪身躲进了我买梅子茶的铺子里,随便叫了一壶茶然后眼神示意我跟他上楼。
他谨慎地用手护住面纱,挡着自己的脸,在楼上一个角落的小桌子边坐下来。这一层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别人。我紧张地望着外面,生怕莱鹏身后跟着什么人发现我们两人地行踪。
莱鹏坐下,用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却没有摘下帽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万一出现危险怎么办?”我急切地问他。
“闷了,出来走走。她同意了。”莱鹏隔着白纱看我。
我伸出手轻轻地想要掀起他帽沿上的一圈白纱,可他握住我的手,对我说:“不要了,万一被人看到恐怕会惹麻烦。”
他握着我的手放在桌子上。我能感到他手心湿湿的,有些发凉,全不似以前那么温热。
“在皇宫中住得还舒服吗?”我问他。
莱鹏摇摇头,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这不是一个臣子能随便从大王那里了解到的。”
“她给我提供的住所很好,但是仅此而已。我们两个吃过几次饭,可是总觉得话不投机。倒是卜内合大妃很爱跟我聊天。”莱鹏无奈地笑道。
我红着脸问:“也就是说..你甚至都没有碰过她?”
他摇头:“没有。我们都尝试去喜欢对方,可是真的很难。我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对我,应该也没有什么好感吧。”
这时,店小二上楼来送茶。莱鹏把脸转向墙面,不想让店家看到自己。
等小二下去后,我担心地对他说:“你总归还是要让她喜欢上你的,要知道你在皇宫里除了阿乐和阿休这两个仆人之外,没有任何依靠。如果大王都远离你的话,你在皇宫里岂不是可以任人宰割了?”
“从开始到现在,我在冷松山上就没有什么地位。莱喀素弥每日都跟在她身边,就连宫女都在议论他们两个人。
“我就是一个父亲和兄长利用的工具。一个只会写诗的王子,再有才又有什么用?现在终于有点用处了,莱国和冉国因为我而结合在了一起,他们的目的达到了,而我是否幸福真的不重要。”他喝了一口浓茶,语气低沉而无力。
“你要争气啊,莱鹏。那个莱喀素弥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趁着莱丹和他之间刚刚开始,你一定要努力把她抢过来。如果莱喀素弥未来将你从这个位子上打下来的话,你是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我着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握着我的手,头低着,一句话不说。他看上去根本不是我之前认识的莱鹏,他那么消沉失落,就连和我开玩笑的心思都没有。透过白色的帽纱,我能看到他眼底淡淡的一圈黑。他显得那么疲惫,曾经如圣山一样光辉的面庞也变得灰溜溜的了。
时间瞬间变得特别慢。等到他心里平静了一些之后,我对他说:“鹏,不管怎样,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我会用尽全力去帮助你,但是你一定要学会周旋,保全自己,好吗?”
他没有看我,只是点点头,两只手心不停地出汗。
“你身体太虚了。我不想看到你这么虚弱,就算为了我也要努力多吃些,好吗?”我担忧地将手伸到白色纱里面,双手捂住他的脸颊。
莱鹏闭上了眼睛,微微点头,说:“早知道当时就在湖畔不走了。”
听他这么说,我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莱鹏,没有那么多‘早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部队里面还有事,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罢,我站起身来。刚要走,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腕,迟疑了片刻,又松开。
“你走吧,我一会儿也要回皇宫了。”
我看到他下巴一颗细细的泪滴下,落到雪白的长袍上,浸开一小团圆圆的水印。
回皇家卫戍部队的路上,我的眼前全都是那些尽情享受赴死节的喧嚣的人们。身着华丽锦袍的富人和衣衫褴褛的乞丐一起坐在街上碰着酒瓶,满嘴醉醺醺的胡话;那些平时斯斯文文的大家闺秀们也在云康坊里尽情地和她们一见钟情的男子闪进闹市旁侧静谧的胡同里调笑,甚至直接躲进那些幽静的“酒家”里享乐;还有一个据说是卖书籍的富商和他的妻子两人在自家门口挂起了招牌,免费把店里的书和自己积攒的钱送给任何一个路过的人。他们无儿无女,无所牵挂,生前积累的一切财富除了买棺木之外没有留下的必要。
这一辈子,只有在这个时候大家才能觉得彼此都是平等的,什么金钱、地位、荣耀,对于那些大于十五岁的人们来讲都是虚无。赴死节之后,不管你此生多么努力地积累财富、营造名声,都还是会被摧枯拉朽的黑色天空带向无尽的黑暗之中,从此不再醒来。
我不禁笑了起来。到底是什么力量让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们在这短暂得甚至不值得一提的一生中劳劳碌碌?生命不过最多四十五年,明明知道当黑暗变作白昼或者白昼变作黑暗之时,一切生命中的热度都将归位冰冷,为何还要在这短暂的生命中不停地争斗、欺骗、隐瞒、猜忌,甚至是杀戮?为何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才像一群游戏散场时那样放松下来,过回真正的自己?这样不累吗?
回到卫戍部队后我去找莱羽喝酒给他送行,却发现他帐篷里空空的,茶几上放着一封信。那是他的儿子莱立写的。莱立在信中和父亲约定,两人在赴死节的第十五天时一起回家团圆。按照国家的规定,赴死节的第十五天之后,本纪的国家官员就不必再工作,他可以彻底退休了。
看到这封信,我本来就因莱鹏的窘迫境遇而变得失落的心更加空荡荡了。游戏终将要散场,该离开的人准确无误地离开,最后只剩下我自己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迟迟不愿醒来。